你的特点是大而化之?是没心没肺?是老顽童?是一躺下就睡着,一醒过来就哈哈哈笑个不住?怎么听起来更像是白痴弱智?你永远是上好的心态?你永远是满嘴的游戏调侃?你是人精,你是妖怪,你永远是老谋深算、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你是汉族的阿凡提?济公活佛?如今的东方朔、淳于髡、优孟、优旃?
这是梦话吧。这是活活的梦话吗?
瞎子摸象,各有所得。以虫论虎,以井论海,以小本经营议吞吐寰宇,以唧唧咕咕论浩浩汤汤,倒也有趣。
另一种说法却是潜伏般地昼夜周旋,二十四小时警戒与作秀。能不活活累死?就算大获全胜。如何还能玩得那样舒服,尤其是自然,道发自然,行云流水,无为而无不利!
有深度的人没有你的广度。有你的幽默的人没有你的悲悯。有你的苍凉的人没有你的超越与遗忘。有你的放下的人没有你的执着。有你的广度深度悲悯幽默超越的人没有你的天真与好奇,有时候甚至是挑战与冒险。有你的率真好学真诚坦荡的人没有你的周到、深思、隐忍着牙关咬紧。怎么办呢?你永远闹不清,永远无法理解,永远瞠乎其后,永远吃不上土,这最后一句是边疆对骑手的一种说法,你追不上前面的骑马人,不但追不上,甚至闻不到前骑后蹄扬起的尘土。
于是以抓捕为己任,宣布已经捕获了蝴蝶的翅,用间谍的术语讨论艺术的宽泛性与变易性,讨论智慧与格局。笑掉的岂止是大牙!
其实你是一个忧郁的人,从小就溢散着淡淡的哀愁。骑自行车顶着北京的西北风,寒冷刺骨,会想到一句话:“多么野蛮的生活啊”,对了,出自契诃夫,在强横的俄罗斯,恰恰有这样多情的面条粉条柳条一样的契诃夫。看到新绿的柳芽,来一句:“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时光,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出自朱自清。而黛玉的“三月香巢新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同样让你伤春不已。更不要说鲁迅了: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
照相的时候从来不笑,他嘴角的线条永远是两端向下的弧,他始终给人一个不合时宜的、不无晦气的,常常力不从心的、常常无法让别人了解自身的噘嘴者的形象。
年轻时候他不是一个愉快的小伙儿。毋宁说他一脑门子官司,他被预言将会随时夭折。他常含泪水,爱怜成为他与生俱来的负担,他太爱别人,所以他太不轻松。悲情使他自以为深刻,至少比傻笑深刻一点点。他自命不凡而又无病呻吟,他干脆看不起那些个一见镜头就得意扬扬、一知半解、廉价堆笑、龇牙露齿,专门照春风马蹄疾的照片的浅薄小子。那时照完相了还时兴在黑白相片上涂一点拙笨低劣的彩色。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人生的匆匆,快乐的转瞬即逝,落花流水的一去不返,黄叶枯枝的肃杀,挂在树梢上的破烂风筝气数已尽,仍然发出奇怪的哭声。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歌唱着的绝对不是欢乐,深秋的大雁向南方飞去(虽然长大以后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辨别天上飞翔着的鸟儿是大雁抑或非大雁),初冬起风刮得电线颤抖着发出冤魂似的鬼哭狼嚎,它唱出来的是贫穷、不义、委屈、惧怕。春天的生了病的燕雏被父母老一代燕子叼出来摔在地上,如果谁从地上拾起尚未断气的燕雏,放回巢里,就再被摔出来。而初生婴儿的啼哭令听到的人肝肠寸断。不仅婴儿,连刚破壳的鸡雏的叫声也令他心碎,那么多幼小的生命等待着他的救助。世上最悲是怜悯,怜悯能伤男儿肝。最晚是九岁,他已经为“人生长恨水长东”而变颜变色,摇头不语。十一岁,“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句使他一下子定在了那里,如受电击,如临天界。最晚是十二岁,他已经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而顿足长叹。
这里有些有道理更有些没有道理。与婴儿的啼哭一样撼动心扉的是山西民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在歌剧第二版《刘胡兰》中唱了这首歌,在歌颂华国锋的时候又唱了歌词不一样的另一种升级版。“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不浇那个交城,浇文水”,浇到了胡兰子的家乡。“交城的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窝窝还有那山药蛋”“灰毛驴驴儿上,灰毛驴驴儿下,一辈子没有见过好车马”,这也让人想起了婴儿的啼哭,古老的中国遍野哀鸿。他想起了国人的贫苦,想起了伟大辉煌的中华民族,后来混到了什么份儿上!
还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呢,那乐声就像西北风吹透了窗户纸,像弓弦拉在了风中的电话线上,像寒风中的踽踽独行,像受尽人生痛苦的回味的茫然无措。随便议论与糟蹋这伟大的音乐天才吧,说他的乞丐生涯带来的恶习与恶迹,说他的失明是由于自身的荒唐。送出去,收回来,哭出去,哭回来,死过去,活过来,闭过气,按摩回来,我的悲哀的阿炳的二胡曲啊,《二泉映月》是弥留时刻靠人工维持呼吸时的感受!
至于社会,社会的黑暗令人窒息,你完全体会郭沫若的话剧《屈原》里的台词:“我要爆炸,我要爆炸!”男儿莫多情,多情多迟疑。男儿当爆炸,轰然坍旧墟。男儿当自强,龙吟复虎啸。鸡鸣白天下,舞剑斩风雨!
尤其是可恶的文学。当然文学首先是女人的事业,那就是绘画绣花,那就是卿卿我我,那就是哭哭啼啼,那就是被嘲笑不断的神经末梢,被指责不已的纤细、敏感、温情、爱怜、柔软、多感,被定性为浅薄可笑的小资产阶级。
为什么是小资产阶级呢?他们是一群小本经营的资本家小老板吗?他们是小业主,小掌柜,小财主,小经理,小董事长或者什么襄理副理吗?什么时候看到过一个小老板风花雪月,迎风洒泪,诗词歌赋,常怀殷忧?打着小算盘,数着零售盘存的人才没有空闲咬文嚼字哭天抹泪呢。然而他是小资产阶级,因为他拉黑了灯听柴可夫斯基,因为他童年时候喜欢周璇甚至李丽华、李香兰,因为他爱看星星月亮而不是满身满口一张嘴就说火红的太阳,因为他从来没有夸张地说自己听了几句口号就是捧起了一轮炽热的火红太阳。因为他竟然学会了哼哼苏联卫国战争影片上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德国军官吹奏的口琴曲的旋律,因为他看一部旧影片竟然为了故事中一个贵族家世的少女的死亡而落泪,本来他的眼泪应该只属于喜儿与杨白劳。他为此受过正式的批评的啊。
他自视过高,他太容易看出庸俗与愚蠢,贪婪与奸诈,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鼠目寸光、蝇营狗苟?太多的斤斤计较与抠缩盘算,能与伟大的主义相匹配吗?他从小就极端厌恶谈天说地中的黄段子,他从小就极端厌恶对于女人的丑恶言说。他相信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肮脏,是否卑下,是否恶劣。他从小就不能容忍标榜着共产主义的小小弼马温们唯独追求一个东西——级别待遇。那时他认为谈论级别待遇,就是无耻之尤地背叛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追求级别待遇,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伪君子,伪志士,伪革命家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以为提拔、官场、仕途、升官发财这些话都是国民党特务散播的腐朽透顶的细菌,而议论一个共产党员的仕途如何,这是对于被议论的那个人,也是对于共产党对于共产主义理念的最大侮辱。他绝对不相信一个利欲熏心、争权夺势、贪婪卑劣的王八蛋能为建立共产主义做出贡献。他不能容忍以无知为荣耀,以冷酷为坚强,以胡乱学舌为本钱,以东拉西扯为口才,以牵强附会为雄辩,以阿谀奉承为忠诚,以公关为背景,以报喜不报忧为取悦上层的潜规则。
还有以麻木不仁为老练,以见风使舵为明哲,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为成熟,以绝对不说自己的话、活人的话为政治正确,以随声附和为法门,以到处占小便宜为精明与得计,以大言欺世为勇气,以牛皮轰轰壮行色,以装腔作势掩盖自己的空虚,以与人为恶为出彩,以凶狠掩饰贫乏,以点头哈腰表演孔夫子教导的谦卑。
他尤其最最不能容忍的是背后没完没了地说他人的坏话,一面是口头上的冠冕堂皇,原则路线,公理人情,天公地道,高入云端,又酸又臭,一面是叽叽嘀嘀,嘁嘁喳喳,嘟嘟嗫嗫,从舌头上永不停息地泄漏毒汁酸水,这是怎样地下作、卑劣、低俗、狭隘、小气、令人作呕!
多么野蛮的生活,多么卑下的人众,多么伟大的使命,多么寒碜的阵容,多么不能让自己满意的,干脆说是没有出息的自己!你有私心,你不希望同班同学的功课超过你。你馋嘴,吃多了打嗝放屁。你怕冷怕热,怕流氓小偷恶棍和各式的诽谤者。你发育远远没有达到应该的与可能的标准。多么强烈的对比,心比天高,命薄如纸,情比海深,涵养不如一个浅薄的小碟子,志存高远,身为庸常,甚至不妨说是身为下贱!你背诵得下唐诗宋词元曲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第二节》(斯大林撰写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你讲得出普希金、雪莱、莎士比亚、高尔基与鲁迅,又能如何?你希望的要求旁人的正是你自己也远远没有达到的。
就这样一个人,能不能不承认会自找倒霉,碰撞南墙,甚至是多少有那么点咎由自取!哪怕自取的成分<7%,撞上了,赶上点儿了的成分占79%,还有14%呢,您老!
然后是狗血喷头,乱箭钻身,铁拳挥动,一抓就灵,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曾参杀人,靠唾沫星子也能滚滚洪流,靠念念有词也能天塌地陷,于是满地滚粪球,满身泼脏水,满肚子的幽默与酸苦,化为齑粉。不能不想起一位老大领导的话:人民最伟大!人民最可爱!人民最可怜!
最没办法!人民跟着!
领导人也是幽默的哟。
所以没有完全当真。因为那彻骨的幽默、反差、夸张、变形、荒诞、生硬,强人所难,强汉语所难,译成外语就更难……更像是现代艺术,行为艺术也是语言艺术,更多的是表演艺术。你演我演他演她演大家演一起演,斗争需要表演,底层群众需要表演,拥戴也要表演,新生活新社会也需要渐渐蹚出路子。
当然,又不能全不当真。因为你有懈可击。谁敢说自己无懈可击?丫站出来!
你空想多于践行,情感多于头脑,文学多于社会,幻梦多于地气,浪漫多于务实,敏锐多于稳健,一句话,你是何等地不老练啊。
吾日三省吾身。做到日而三省的人将会健康长寿,他少了太多的委屈感与愤愤不平的毒火攻心。
倒不是生性乐观、豁达、幽默、顽皮、佯狂、飘逸、超然、大松心、大超脱、大解放、大圆融、大游戏、大光明、大欢喜、大智慧、大滑润、大胸襟、大笑话、大不在意。
根本不是。
一株小草研究一棵榕树,它为什么长得那么巨大宽广,说是由于榕树不够专心,榕树拉开的战线太长,所以开不出勿忘我那样的小蓝花。
一只可爱的小鸟,研究一只苍鹰,它为什么要飞那么高,说是主要因了它不知节能与适可而止,飞高了影响销路,许多小鸟都上了福布斯榜,而苍鹰只能抱怨葡萄有点酸。
一群蚊子讨论一匹骏马,为什么我们已经咬了它二十九个大包了,我们已经给它点了二十五克蚁酸眼药,它仍然健步如飞,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结论是骏马太狡猾,它可能服过违规的麻醉剂,它只顾飞奔,硬是掩饰得住自己的奇痒,硬是对蚊虫连正眼也不看一下。
从小就学会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八个字,语出王国维。但他恐怕不认为学会这八字与王国维有太大关联,是生活,仍然是生活教会了你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要主观也要客观。要主体也要适应。要认真也要超脱。要拼搏也要忍耐。要前进也要适时而退。要勇敢也要勇于不敢。要自信也要自问。要英勇也要随和。该热泪盈眶的时候您热泪盈眶,而另一种时候你微微一笑,您一笑了之,您随它去吧。这里有古老的基因。用鲁迅批评林语堂的话来说:“有根了。”
你是你自己,你吃喝拉撒睡,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爱欲嗔怨,智愚贤不肖,有时心花怒放,有时痛心疾首……你又是你的操控手与被管理的对象,你要倾听自己,平衡自己,激活自己,把握自己,调整、反省、自审、自慰、屈伸、适应、反抗、坚持,更要保持清醒与超越,而不是活在我我我的令人作呕的自恋自辩自怜自说自话里。就是说,你对于自己,一定要做到入乎其内,同时要出乎其外。
你生活在一个语言的网子里,你感到了暴力语言的割体之痛,你又必须懂得暴力语言的滑稽虚弱与到时候屁随风散。风一吹,根本不算数。你感到了宏大语言的伟哥之壮,壮哉豪言壮语!你又必须懂得吹牛不上税的真谛。好的,吹牛确不上税,但吹牛最终是搞笑。你感到了温馨语言的酸痛与搔痒之舒适,你当然知道温馨的软弱正像温馨的永远不可或缺。你知道了某些时候真话真理带来的危险,知道被虚假的、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表演一下的、被善意好人泰山压顶般压下来的重力有多么无法抵挡。
你知道我们有着多么伟大的理念、组织、经验、实践所形成的体制,你又知道时刻都有人企图颠覆这样的体制,体制会给以百倍的还击。你还知道体制也是活跃的智慧与从未停止过的权衡的产物,你对它同样要保持理解保持评估保持智性保持客观与全面,它是与时俱进俱化的,它绝非僵硬的生铁钢板,那么如果你比它还僵硬,你老哥会落到个什么地步呢?
而且因为没辙。
因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噼里啪啦,丁零咣当,怎么显得恰逢其时,非常及时非常必要非常准确正赶上了点儿?你去迎接挑战,一头撞去,正中靶心。你挨了一枪,一流弹,也是正中红心,十环。迎风接雨,顶头撞脸,打鼻子,抱上了黑绣球,不是被王宝钏招了女婿,而是被一个平庸的好人送了法场: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接乱箭谁接药弩?你不上这个课谁来就学?我不交这笔学费谁来还钱?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有的侥幸有的哭泣,有的垂头有的断气,都有道理,也都掰扯不清晰。
你知道“绷、扒、吊、拷”是什么吗?这是成语,这是刑罚,这是生动红火,这是铿锵有力!
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挫其锋,钝其锐,和其光,同其尘。恃众唬人也罢,狗血喷头也罢,幸灾乐祸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当然,庆幸祸水冲倒的是旁人的宅基地。
总之调动了人性的恶的一面,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剃头使锥子,一个师傅一个传授。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门道。闲着也罢,摸索经验也罢,高瞻远瞩也行,幼稚病天真烂漫……都好说好说好说,至少都能解闷,都是小儿科的锻炼锻炼。谁没打过烂仗,谁没放过空炮,谁没有吹过牛皮,谁没有过三昏六迷十二糊涂,谁没有过随声附和,明哲保身,事不关己,是非难辨,闹就都闹,错就都错,何况错中有对,对中有错,谁对谁错,哪个负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一失,再一失,一共几百个失又算什么稀奇?换成你就不失啦?鬼才相信。换成你这种黄口小儿,大言欺天,神经兮兮,犹豫不决,软弱无力,胆小怕事,酸文假醋,装腔作势,忽冷忽热,愁眉不展……难道不是更没辙矣?祖国更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更可笑可悲可叹!
烂仗的乐趣在于谁都当不得真,在于各显其能,各出其洋相,各有其忠厚善良,随机处理,生动活泼,天花乱坠,风是风火是火,赶上什么算什么。上哪儿找这热闹看,您?上哪儿找这样的人性的证明,比日本推理小说故事片《人证》还证,你证我证,天证地证,敌证友证,斯为心证,所有的经验都宝贵无比,所有的见闻都是打着灯笼没处找,所有的臭大粪都变成生活沃土花坛泥根与非泥非土,充填花盆,都培育着文学的鲜花异果,打造着从诺贝尔奖到茅盾奖,从一百万欧元到五十万人民币,得个小奖也有千八百万八千。然后培育着坚强、乐观、沉稳、从容、淡定、忍耐、谦恭、豁达、通畅、平常心,食归大肠,水归膀胱,虚火尽退,风寒遁形,消食化气,消肿化瘀,手掌紧贴肚皮旋转三千六百次。站稳了不摔,挺直了不折,绊上坎不跌,滑上泥不倒,干脆是突然齐了活!
尤其是所有的小灾小恙:耳鸣心悸、失眠盗汗、漾酸水、打饱嗝、说梦话、打呼噜、流鼻涕、打喷嚏、咬牙切齿、迎风流泪、烦闷郁结、干稠稀泻、伤风感冒、结巴口吃、脸红耳热、焦虑躁急、心慌意乱、精神恍惚、患得患失、嘀咕怯懦、偏食歪脖、洁癖怪癖、摇头摆尾、话痨、失语、显摆、挑剔、闹心、劳神、舌苔太厚、脸皮太薄……顿时一扫,眼前一亮,也叫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实心实意、诚恳合作,破罐破摔,假戏真唱,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无喜无悲,前后相随,高下相倾,黑白相映,有无相生,好就是娇骄,坏就是皮实,经蹬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经铺又经盖,经洗又经晒,无官一身轻,无名一身爽,无钱不畏盗,无地位也就无不忿无侮辱,更加不怕哪位爷的嫉妒酸溜溜,而且,有了“嘛也没有”,就在在俱能,方方俱通,面面俱不妨一试,时时是新开始。
这才是考试,这才见真功夫真本事真火候真志气,真正的想象力意志力软硬实力,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温不火不躺倒也不铤而走险,无往而不胜,立于不败之地,咸鱼翻身,鲤鱼打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苦尽甘来,获得了真正的生活的资源,文学的根底,思想的依托,经验的宝中之宝,教训的痛中之快,真理的实质,困难的无攻不克,对手的小小不言,主义的科学性务实性坚强性灵活性适应性,活力定力钻劲干劲热劲冲劲猛劲韧劲牛劲虎劲爆发力预应力支撑力反弹力。
而且,经历了这一切了,看明白这一切了,学会了这一切了,被恩将仇报咬了好几次了,他仍然喜欢唱歌,喜欢读诗,喜欢繁星明月,喜欢英语俄语波斯语维吾尔语,喜欢玫瑰马兰丁香,观赏凤梨滴水观音。尤其是他仍然立志做好人,做农夫,宁做被中山狼啮咬的东郭先生也罢,不做毒蛇,不做恶狼。
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斗争是一次全民的针刺艾灸烟熏火燎推拿点穴刮痧拔罐子击打命门涌泉,外科手术、放射线、化疗、催吐、核磁共振、灌肠……一面是屁滚尿流,一面是神清气爽,一面是批倒批臭,一面是另起炉灶,一面是山穷水尽,一面是柳暗花明,一面是祸从天降,一面是机缘自然来,一面是铁拳砸豆腐,一面是好戏在后头,一面是面色如受到了瓦斯屁熏,一面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面是没有谁相信你是帝国主义蒋介石反动派的代理人,一面是没有人不知道你享受了阶级敌人的优渥待遇,对你们越辣就越有机会青云直上。请看这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不信的世纪猛剧!
于是八方庆祝四面欢呼,民气振奋民风浩荡,歌声嘹亮舞姿招展,敢想敢干敢打敢拼,红旗飘扬捷报频传,你也傻了,你也乐了,你也信了,你也热了,你也哭哭笑笑、喊喊叫叫起来了。
这就叫疾风暴雨,这就叫洪流效应,这就叫创造历史,这就叫你追我赶。这就叫走一条谁也没走过的捷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叫我怎能不歌唱?叫我怎能不欢愉?叫我怎能不鼓掌?叫我怎能不唯唯?
有点发怔,有点揪心,有点目瞪,也有点口呆。又颇为理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搞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干脆与阵地共存亡,干脆坚持一下就是胜利,败极必胜,困极必解,拼极了自然能够突围,创业艰难百战多,旌旗十万斩阎罗,能拼出一个新中国来也就能拼出一个富强中国钢铁中国来!
我们打了多少败仗,最后仍然是我们胜利,我们被包围被围歼了多少次,最后仍然是我们翻身庆功,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老虎凳,点天灯,铡活人,钉竹签,坐牢酷刑,砍头枪决,炮打轰炸,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最后仍然是呛呛其呛其,秧歌队扭遍神州大地!
与闻其盛,与闻其挫折,与闻其曲曲弯弯,与闻其鲲鹏之志,狮虎之雄,万众之威,精神之倔强雄健数千年未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张飞李逵,江山如此多娇,历史如此斑斓,何朝何代何时何处您见过这样的盛大,这样的万众一心,这样的说一不二,这样的盛装、豪言壮语、雄心壮志,指向哪里,打向哪里,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挥之则去,不服行吗?不哭行吗?古老的中华,衰弱的中华,受欺凌宰割蹂躏侮辱轻蔑丢尽了脸的中华,祖祖辈辈吃不饱的中华,个儿没人家高,块头没人家大,男人没有人家的阳具硬,女人没有人家的乳丰臀肥的中华呀,你终于有了今天!
疑心也得干,不信也得跟着喊,命就是这么革的,利就是这样胜的。不是绘画绣花,不是论证清了考察完了设计妥了再干,而是抡起来再说杀起来再说打响了再说胜了或者干脆败了再说,你早已参加,早已敬佩,早已接受,早已宣誓,早已服膺,早已以命相随以命相托以血相荐以死相报。经验经验经验,经验不经验要什么紧?我们的事业我们的计划前无古人后也少来者。而你呢,小小年纪,没有经验却又趾高气扬、意得志满、牛皮烘烘,大话连篇,指点江山,打抱不平,你读书读到了全然无法救药的大傻帽儿!
有时候你必须分清是非曲直,有时候你只能分辨个大其概,还够不上大概其。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苍蝇不叮没有缝的鸡蛋,蚊子专叮小嫩肉,吃一堑,长一智,与其以卵击石,宁可将错就错,以退为进,避其锋芒,徐图转机。谁能长保平安,谁能不遇艰险,你以为革命是过家家,朗诵散文,唱个自以为红得不得了的歌,喊几声口号,表个态举个手鼓个掌挥个旗扭扭秧歌忆一回苦就行啦?爱人者人爱之。恨人者人恨之,毁谤人者人必谤之,冷人者人必凉之,热人者人必温暖之,革人之命者人必革之,兴风作浪者必被风浪冲个不亦乐乎,没顶者有之,呛水者有之,沉底喂王八者有之,不知所终者有之,想不通要活要死,想得通不过如斯,大丈夫何患小霉头,何患有枣三竿子没枣三竿子,也罢,也罢,也罢!之后是别有洞天,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乡一市一省一国一世界一宇宙!
不信吗?您试试。
不要以为自己羸弱,二百三十斤的麻袋照样扛起来跑,一百五十斤的沙子灰照样往山上挑,大眼窝头一个又一个,白班夜班还不是照样上?打击能增加骨骼的密度,批判加压能够增加内里的矜持与绷紧,谎言反衬了清醒者的清明,起哄提醒了被哄者的定力,霹雳照亮了男儿的脸颊,暴雨洗净了小伙儿的身躯,听拉拉蛄叫就不种庄稼喽?用几个怪词儿呦呦叫两声就能摧毁一个天才的坚韧?不,不可能,挑断了一副扁担再换一副,用钝了一把镰刀再重新打磨刀刃或另打磨一把。小腿挺细照样坚挺,立木可顶千斤,好汉不怕重担。大腿从不酸疼,因为青春。你少年革命少年有成少年有才少年有志何惧少年有误有过有罪有失有华盖运有不服有嫉妒有不平有趁机满足自身的小心眼。
你也有表演,你的表演其实十分诚实,你表演的是你认为应该做到的自己。你要表演谦虚谨慎,你要表演一意一心,你要表演革面洗心,你要表演普罗大众,你要表演吃苦耐劳,你要表演从一个阶级跳跃到了另一个高唱《国际歌》的阶级。表演是因为还不十分透彻,还不十分熟练,还有疑惑,还有陌生感,表演的过程就是实践的过程改造的过程加火的过程升华的过程。任何历史上第一次本地区第一次你自己第一次的行为,谁能不带有表演的笨拙与汗流浃背?许多事情就是表演表成功、直到弄假成真了的。
哈哈,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你全须全尾,你有吃有穿,你有头脑有记忆,你有明白有不明白,你有功有过,有得有失,有幼稚有老练成熟,有进有退,有实有虚,有体力有脑力,有喜爱有迁就,有骤得大名,有忽然乱棍、按摩、揉搓、韩式松骨、中式点穴、日式相扑、美式拳击、苏式清党、禅式当头棒喝,清酒浊酒,都来上一壶,红茶绿茶,都来上一盅,甜的苦的,都来上一卷,香的臭的,全给我咽下去。
都算得上有益宝贵的熏陶,冷的热的,都要好好洗浴冲澡,算数的不算数的、几何的不几何的、答对的答错的,全都是人生试卷,更都是智力心力尤其是品格的较量增益,而较量是生死存亡却又是游戏。好男儿自当经风雨,好女儿何惧高潮或骚扰,好男儿欢迎考验,你急得骂娘急得跺脚急得满地抽羊角风急得挥刀动棒急得恨不得扔原子弹,我仍然千篇一律生生不息微微一笑,没有弄明晰以前你最好一回回妥为因应,其实换个角度都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
因为还有灵与精神的世界。因为还有语言、诗、祝祷与信念。还有不仅是台灯下面而且是一间有吊灯的餐室里放送着莫扎特的小夜曲。有李白为你的题写:“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这一代更明白哪个不是蓬蒿人?能庙堂,能蓬蒿,能匍匐前进,能就地十八滚,有不中使的大厅,没有不中使的蓬蒿。洁白的窗帘轻轻飘拂。俄国的普希金说,要是生活给你以欺骗,你就趁早与他握手和解。你听着爱情,品尝着精致,思索着还行,还行,也罢。你仍然解开纽扣照一张迎风前进的肖像。额头当然有聪明,嘴角仍然有小小的自负。目光中仍然不无不屑。你仍然默念李白的诗,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当烦忧化作了李白的名句,同一瞬间,烦忧是优雅的诗。苦笑成诗文,无理与无礼成为幽默,焦虑成为自赎的起点。去掉焦虑就是大自在大解脱,泪尽自然得到如莲的喜悦。有了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千难万险千愁百闷的经验,何愁不文气冲天,文思喷泉,文风龙卷,文势昆仑山!
于是你成为一个新的人,不事夸张,不贪个人,不求显达,不在乎污水劈头盖脸,走到哪儿说到哪儿,随遇而安,随缘而办。外派就是游学,会议就是耐心,讨论是思想的体操,批评是人情世故的补课,劳动是最好的锻炼,“苦役”使肌肉壮实硬朗,无知的哄闹也增加了对国情的一个侧面的体察,轻侮使男儿坚强,无奈不是由于怯懦而是由于澄明,逆来顺受只是由于善良与超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难免走近妇姑勃谿,至少是睚眦必报的小农心理。忍受使男儿深邃虚静上善若水。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两个字:长进,而长进是快乐,欢喜,喜悦的源泉。
喜悦如徐霞客的漫走。新奇如鲁滨逊的航海。开眼如格里佛的见闻。颠簸如比诺乔小木偶的悖谬。快乐如山花的遍野。欢喜如得道的满足。幸运如刘宝瑞的单口《黄蛤蟆》。充满信心的人怎能不歌唱?时时长进的人怎么能不饱满?从胡同的小院子里与公寓楼的单元房子里走出去的竖子怎么能不心花怒放?被投掷到,其实也是跳跃到江海里去的鱼儿怎么能不冲浪跃龙门弄潮?换一种活法的诱惑怎能不欢呼?全新的经验怎么能不拥抱?悲剧开山,奇祸开路,瞎猫碰上了活大虫,小资打开了新视野,小蝌蚪赶上了大海啸,小猢狲巧遇大恐龙,关公战秦琼的戏码带来的不仅是闹剧段子,乱点鸳鸯谱的结局并不决定于乔太守,而是取决于对对的靓仔美女,历史与人开玩笑,让你走错了房间,历史也与自己开玩笑,玩笑也是一种创造,一种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舞台。
憋在一个城市里二十多年了,一旦尝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滋味又岂能计较那么多小小的鸡毛蒜皮?光说一个作诗吧,你得到了多少诗材诗趣诗意诗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由于心情上的脾气上的原因偏偏停止它几个月不写什么诗不诗的了,那又有多么潇洒和自由!
涅克拉索夫诗曰:《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不能快乐而自由吗,必须自己救自己。不能写了吗?不能不写吗?不写就不写啦,这不结啦?这不齐活了吗您老?你以为我一定要写要发表要赚稿费要当作家,我不写不登不进账不吟咏,我还不照样欣欣然栩栩然陶陶然洋洋然拥抱着大千世界,迎迓着千山万水,欣赏着口头上神圣实际上不无距离的大众人民,热爱着发汗袪毒的体力劳动,追求着身心的健康再健康。谁能摧毁我精神上的自由,谁能驱逐我内心深处的快乐?想摧毁我?想用世纪末的氛围难为我?没门!英语说,没路!什么是平头百姓?什么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什么是向阳花?什么是大声喊着的拥戴口号?什么是万众整齐的步伐前进再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什么是不饿就算吃饱,抗饥就是美食,蔽体就是时装,遮风挡雨就是豪宅?百姓最幸福,百姓最平安,多伟大的人都用得着百姓,多艰难的岁月百姓都过来了,过去了,过来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现在过来了将来也照样是这样过,交租纳税,服役出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吹吹打打娶媳妇,叽叽嘎嘎闹洞房,凑凑合合讨生活,凄凄哀哀送终老,忽忽悠悠吹大话,畏畏缩缩赔小心。有龙有虎有狮有豹,有蚯蚓有孑孓有蝼蚁有扑火飞蛾。没有粮食有红苕,没有红苕瓜菜代,没有瓜菜还有柳树叶,多用凉水泡几次去掉不少苦味。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你可以忽悠人民,你可以名不副实,你可以巧言令色,你可以朝三暮四或者朝令夕改,你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失误,然而你永远不可能完全抹杀人民摧毁生活或者按照你和图样自行另行设计人民设计生活,人民万岁,生活万岁,豁达万岁,快乐万岁!
车到山前必有路,山重水复疑无路。心中无有亏心事,不怕与难同行,与惑同行,与误解同行,与鬼魅同行,与妒同行,与蛇蝎同行,与谎言与诬告同行。一正胜八邪,一通扫十谬,一笑解千愁。慢慢走慢慢行,光明在前,大路在前,豁然贯通在前,生生不息在前,无限的可能在前!
立秋时节山村户户门前插一枝核桃树叶。立春时节从鸡窝里捡两个鸡蛋去供销合作社换一点盐。小满时节边疆家家盛开起簇簇鲜红的玫瑰花。严冬时节大兴水利建设,挖土方变成了国人的大进军大联欢大愿景大派对。拖拉机曾经是十亿中国人之梦,苏联歌曲名为“康拜因机能割又能打”。我们热衷于改天换地,我们热衷于改革工具,我们提出过绳索牵引将使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提前,我们热衷于亿万人民铁锨土方兴水利。我们是移山愚公,理水龙王,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触翻不周山的共工。俺们从来没有闲着,我们从来是一热未平一热又起,一风未歇一风又吹,一火未透便又点起了更宏伟的熊熊大火。
我在苏联小说里看到过的一些名词,例如马合烟,例如苜蓿饲草,如今,与之亲密接触。他也用报纸卷起过颗粒金黄、夹杂一点鲜绿的烟质,用唾液将它粘成圆筒或者喇叭形状,用划一下赶紧躲避其硫磺气息的火柴点燃,吸一口草香、土香、大渠里的水与遍野无遮挡的阳光的香味。也曾在阵雨中迷失在无边无垠的苜蓿地里,那气味活像白薯嫩秧,那颜色紫里透绿,绿里黑黄,你享受着静谧,纷乱着雨点,惶惑着方向与路径,赞叹着辽阔,服膺着命运。命运就是是也是,不是也是。事已至此,自有道理,自有理论。老旧年代,道理与理论的意思不是预见与分析,而是因应与对策;不是大河滔滔,山雨欲来风满楼,隆中纵论,未出祁山门清天下大事。不明不白也罢,且战且退,没有感觉也是找到了一点难得的感觉。
原来生活就是一曲宏大的交响,由人民与领导集体作曲指挥并倾情奉献演奏。你不知晓为什么天外传来了试探,你不知道什么调性什么旋律什么和声什么节奏什么配器。有那么一点声音。你希望它悠扬雅致,你相信它悠扬雅致,有应有答,有起伏有委婉。浪潮于是滚滚,光影于是参差,悲喜于是莫名,心情于是紧张。声音只不过是声音罢了,你听见了,你悲喜了,你注意了,你失望了,因失望而不无焦虑了。你承认了这一切,对于一个乐队,你又有什么不承认的呢?
你不承认袅袅寻踪的小提琴手?你不承认嗡嗡震地的大贝?你不承认摇摇摆摆的志得意满的巴松?你不承认咣咣当当不无急躁的大鼓?你不承认直入云端的法国号还是不承认指挥或作曲?不必去议论指挥的手指运动是不是像揉面团,还是酷似搓花生米,还是像老式炮兵在炮口点炮。不必操心作曲家的曲子是不是圆润匀称,是不是有拙笨的模仿乃至抄袭,是不是有天才的疯狂或者灵感的偏执。更不必去审度哪一件乐器的演奏差了一点点音准。乐队已经演奏,气势已经磅礴,神经与耳膜已经抖颤,主题不可逆转,情感已经郁结,而接着就会泛滥,方向分明,却又不无变数,有曲谱却也可能随时改变曲谱。
超级大型的乐队面前,任何个人的嘶唤或者敲击,任何乐器的突然冒泡儿或者发烧打摆子……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有时候会不知晓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造成的。你不知道你的造就有多少建设抑或损坏,端正抑或弯曲。你怀疑能不予承认的只有你自己的感觉,它是否无误,它是否专心,它有多大的理解与想象能力,它是否进入一己的魔障,它是否正在钻牛角、较死劲、挂一漏万、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或者麻木不仁、稀里马虎、自欺欺人、白日做梦。
而且,这样的欣赏交响乐的体验百年不遇,千年不能。听着听着你也上了台,你以为你也抄起了指挥棒,你以为你也气势雄浑,当机立断,你以为你也奏起了弦乐器、管乐器、簧乐器、打击乐器。你拧紧了螺丝钉,你是乐手,你是歌唱家,你是声带,你也是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锣鼓管弦。你在打雷,你在闪电,你在刮风,你在翻天覆地。于是各种乐器变成了短兵相接的武器,劈砍抡刺捅豁顶,点射、扫射、狙击、拉响,鹞子翻身,弹无虚发,当头砸下你晕眩如醉酒,拦腰一击你酸痛如断裂,连蹦带跳如千人的士高。也许那时就有响在蚁民车队与摊档旁的炸弹。胡琴与提琴爬高比赛,它们在追逐云雀,也追逐蚊虫猫头鹰。黑管与双簧管结合着土风,它们拼酒,它们结盟,它们渴望时时做爱。锣鼓喧天,木鱼猛敲,大镲宣布,送向法场,就地问斩问绞。独唱风骚,重唱互描,合唱遥遥,轮唱滔滔,童声亮亮,女声呦呦,男高铿铿,男低飘飘,男中嘹嘹,女中骚骚,女低妖妖。这是快乐吗?这是历史吗?这是赞美诗却偏偏有人编出了咒语谩骂……然后,你如何能否认,前进了,又前进了,这可不仅是乱了套!
有什么办法,时间的后浪推前浪,海洋的东涛掀西涛,一百种一千套一万起风雨沙尘云雾潮浪一起涌动,一千个一万名一亿具大脑飞速运转、碰撞激发、溅火星燃烈焰烧烧烧。有时候是山洪拥水,有时候是小溪潺湲,有时候是极地探险,有时候是和风细雨,日暖风清。有时候是泥石流压顶,有时候是炉边闲话,有时候是觥筹交错。有时候是力挽狂澜,有时候是拘谨平淡,有时候是出幺蛾子,有时候事出意外,有时候是运筹帷幄,有时候是瞎猫死鼠,有时候是黑灯瞎火,有时候是艳阳高照。有时候差错连连,仍然朝阳明亮彩霞妩媚。有时候终上轨道,百事俱兴,同时一片笑骂……历史如期、历史如斯、伟大渺小、崇高卑微、前进停滞、匆忙从容、英雄群氓、威严游戏、智慧糊涂、诚恳玩耍。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举重若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泪尽则喜,智尽则静,心净则明,苦尽甘来,豁然开朗。
你发现,原来关键在于乐手们的精神面貌,错就错了,断就断了,高就高了,低就低了,你错我对,你对我错,你高我低,你低我高,人人都激情澎湃,聚精会神,服从指挥,气贯长虹,这样的乐队,错了也对,对了更对,掌声如雷,欢呼如海,趴下吧,孙子们!
而且还有明天,希望、期待、耐心,平平淡淡、日日常常、和和气气;老僧入定,小尼扯闲,只要有机遇,就不会错过,只要全然封死,也就随它去,大器晚成免成,何患之有?或有波澜合朔望,绝无血气逐沉浮。揽上了这等瓷器活儿,不怕没有金刚钻。另外的情况下,也就无可奉告。对于一个充满阳光的人,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一个自信而又学习着变得老练的人来说,明天是多么宽阔,多么自由,多么可能又多么辉煌!
无路可以变为阳关大道,憋闷可以变为海阔天空,惊悚恐惧可以变为驾轻就熟,委曲求全可以变为所向披靡,屈辱可以变为昭雪明洁,窝囊可以变成扬眉吐气,宵小可以变成过街老鼠,嫉妒可以变成人们眼中的笑柄丑态,专门班子的栽陷可以变成滑稽笑料,逆风坎坷可以变成乘风破浪。那时所有的背兴,所有的污水,所有的误读,所有的愚顽与对于清明的不习惯,所有的知觉引起的不知觉的咬牙切齿,都化为小说的千金难求的底本,化为幽默也化为深沉,化为荒唐也化为代价,化为大悲也化为惊雷,化为抒情也化为哲学,化为故事最差也化为佐酒的谈资段子,化为发行榜也化为粉团。明天因为并无确切把握而更加吸引,更加魅力,更加悬念,更加浪漫文学诗性审美!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焦、煎得长了,也就稳如泰山,也就淡如静水,也就拈花一笑,也就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啊,好!艰难才有精神。曲折才有鲜艳。生硬才见自如。宵小的存在反衬出咱们的度量。难受考验坚贞。沉郁召唤明智。磨难丰富色调。拐弯更见耿直。复杂中呈现出纯真爽朗。哈哈哈哈哈哈,豁达通畅也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