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宠物,孤独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浮起——现在时兴叫“浮出水面”,更不知道是在向哪里浮游而去的生命需要恩宠,成为宠物,更需要拥有宠物。那是一个孱弱到极点的婴儿活下去的理由。我从小就为失去父母的孤儿,尤其是没有亲娘只有后妈的同学而痛苦钻心。只须瞥上一眼,看看他们的脸上手上的皴与泥,看看他们流淌不止的鼻涕,看看他们那副贼头贼脑、缩头缩脑的样子,再看看他们的脏乱破的作业本,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坐相,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而那时我的宠物是贫穷,弥漫的、温柔的、切肤的与轻飘飘暖烘烘的贫穷。更正确地说,我从小就与贫穷互为宠爱。我的童年与贫穷心心相印。贫穷与童年的我同病相怜。爱就是被爱,宠就是被宠。我钟爱于贫穷的瘦弱。贫穷瘦弱怜惜于它培育出来的发育不良的、火焰燃烧的、心明如镜的我。当然。
孙子在美国明尼苏达与圣保罗双子城时,与一只大雁成了朋友,他曾与大雁用中文与英语交谈,证明大雁的双语程度良好,也证明大雁从来不带种族成见。现在他还保留着他与大雁的合影。它们是相依为命。女儿童年时喜欢一个小布娃娃,由于我们说另一个赛璐珞娃娃(那时还没有其他的塑料)更好看些,她伤心落泪不止。我们只好搞“政治迫害秀”,声明经过清理阶级队伍,那只本来被父母认定的更好看些的娃娃查出来了,是“地主”出身,意即可能是暗藏的阶级异己分子。一说是地主出身,女儿马上破涕为笑,不知道这算是阶级斗争理论的威力还是严肃的理论的滥用与亲民化,甚至于是亲儿童化,小儿科化。战无不胜,无所不灵,适用一切,人人都懂,太推崇了也就没治了,这就是极致,这就是解构,这就是稀释,这就是天津方言“玩蛋去……”“玩……去……”。
获得一个能令人破涕为笑的理论是重要的。正像长得大些了以后获得一个令人化喜为悲的浓重的思想:包括救国救民,主义理念。一个理论可以使人热血沸腾,可以使人至此止步,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可以燃烧少年的心更可以熨帖寂寞穷苦的童年。越是无所准备的人越为理论的首次洗礼而升腾,像初恋一样完美无瑕,天使眷顾。第一次领到工资。第一次散发传单。第一次在短暂的雷雨间歇、在大松树树冠下面与纯洁的小姑娘轻吻。同样,天才才真正懂得理论的游戏与五光十色,头晕目眩,高屋建瓴,乘风破浪,扫荡乾坤:维护了自己心爱的小娃娃,打压了忘记了发现她的可喜一面的另一只小娃娃。即使是游戏,也要有所宠眷,有所牺牲,有所代价。你拒绝任何代价,你只能是自身变成代价。
然而,在布娃娃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以后,女儿很快失去了对于“她”和她的阶级出身的兴趣,不受挑战与质疑地给对手戴帽子,这样的大获全胜是乏味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后来也还是这样。
受父亲的影响,对于自己的童年的寂寞的回味,以及长大后对于所有的孩子的童年的寂寞的观察与担忧,令我悲从心来。简单地说,有点苦大仇深。童年是天真纯洁的吗?为什么你的童年里包含着过多的委屈?人生的可悲不在于死亡,亡则无悲,而在于寂寞与匮乏的光秃秃的童年,像不长寸草的荒野。完全没有忧愁与惦记,没有盘算与期盼,这是怎样的龟裂与空荡荡的恐怖呀。呵,你委屈与无助的童年;以及后童年。
父亲动辄用神经质的颤抖语调说:“让孩子过没有快乐和游戏、没有营养和玩具的生活,是大人的犯罪哟!”他讲过的定性为犯罪的事情太多,于是乎认定,人人都在犯罪,国国都有罪孽,处处狼心狗肺,人人都在坑害他人。夫复何言?
如果童年既没有找到自己,也没有找到世界与自己的关联,还没有找到看的爱的摸的把玩的与惦记的对象,那种童年的寂寞乃至空虚,童年的恍恍惚惚不确定感,不一定靠豪华的绝美的玩具与亲爱的仁慈的笑脸以及源源不绝的牛奶蛋糕朱古力球丸冰激凌所能解决改善。而没有美好的光明的纯洁的适合儿童的饮食与必需品,没有玩具,没有游戏,没有伙伴,没有好玩的童谣,故事,童话,木偶戏,儿童剧,儿歌,动漫,3、4、5D……又没有天使一般的儿童的呵护者教育者照顾者,总之没有一个属于儿童、服务儿童、被儿童享用的世界,就不可能不被父亲那样的心比天高,人比风还抓摸不住的人痛心疾首。为什么人生竟是一个有时候让自己有时候让他人为之痛心疾首的过程?
儿童本应该拥有的是天堂,结果只有了恐吓、辱骂、训诫,有了多么美好的百依百顺的《三字经》与《弟子规》。奇怪的是有那么多弟子的规矩,却没有对父母与老板立下像样的规则。这是父母老板的罪孽,这是国家的耻辱,这是社会的悲剧……如果我们痛惜于如今的世界不大理想,国民的素质不像有什么提升,上面制定的价值标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才能讲解清晰践行到位,如果我们痛惜于乖戾、凶恶、粗暴、冷漠、麻木不仁与虚伪、阴谋、言行不一的泛滥,不妨看看历史上神州儿童们的生活环境。
也许,儿童当初最需要的只是一个宠物……哪怕这个宠物是一个毒虫、一个土鳖、一个屎壳郎。请想一想,后来的孩子就曾经赞叹,咱们家多好哇:咱们家有苍蝇,有蚊子,有臭虫,有老鼠,还有蝎里虎(壁虎)……
而我当年的宠物是贫穷。贫穷就是等不到吃饭时间到来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贫穷就是肠胃的强大大大超过了食品的营养强度。贫穷就是吃上一口窝头已经幸福得流泪。贫穷就是如果把上一顿剩的风干了的窝头或者馒头用菜刀切成小丁,拌进去葱花与酱油,就一面吃一面啧啧地称奇称快,每个毛孔中都流着解馋所带来的快乐的甜美液汁。如果点上一滴芝麻榨的香油呢,香得你眼泪都往外流!
贫穷是永远的感恩:天啊,我没有饿死;天啊,我没有冻死;天啊,我至今活着!
还有芝麻酱,我的甜蜜与黏稠,我的充实与温柔,我的体贴与包容,我的可身与按摩,我的拉皮与肉冻。对于一个贫穷与饥饿的男孩儿,芝麻酱就是胎盘与襁褓,是温柔乡与快乐谷,是生命的安慰与抚摸,是母亲也是情人的搂抱,是丝绸的睡衣,是云霞的衬托。我一直相信,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芝麻酱红糖烙饼更能融化一颗毛刺与痉挛的心,能带来幸福,带来天使的吻,带来对社会的感恩与让步。
贫穷还是一种带着愤懑的自满自足,小小的我站在胡同口一家名为“同和居”的老字号餐馆门前,我闻到了油与肉、酒与葱花、糖与海鲜、酱油与麦芽糖的气息,还有那不可思议的鱼虾,那是可以让你死也可以让你生的信号,那是可以让你哭可以让你笑尤其可以让你疯的感动,是杀戮的利器,也是激活的杨枝净水……我想起了八十年后神州大地上的广告词,文明是心头的积淀,是心中的同享,是心上的蓝图。用这样的装腔作势的词语去讲文明讲新农村建设,比酸酸的现代后现代诗还空虚并且费解。然而,不妨用它们来描述一个你根本进不去也买单不起的餐馆,芝麻酱饼是心头的纪念与积淀,松鼠鳜鱼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中的同享,炒鸡蛋倒是稍稍靠近梦中的蓝图。如同邻邦友邦提出的,建国七十年的时候要让人民喝上肉汤。用东南亚华人的华语来表示,就是说尚不知道汤与肉的巴仙——%(百分比)。
我义愤填膺,我信心百倍,我诅咒连连,我相信贫穷与饥饿的、卑贱与瘦弱的“人民”“老百姓”,一定会战胜酒足饭饱、脑满肠肥、为富不仁的、应该叫作寄生虫的臭虫跳蚤们。
我因了穷苦而增加了正义与理念的自信。
穷苦酝酿的是革命、造反、杀往东京——开封。
不仅是酒足饭饱从馆子里出来的肥胖者,你从小羡慕嫉妒微恨眼馋那些人高马大、英俊美丽、服装入时、性感猎猎,让人垂涎三尺的狗男女。后来有了理论想象:都是阶级敌人,全部该斩首或者枪决,还有杀关管,还有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有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们的语言与说法,精妙绝伦,无与伦比。但我仍然想对某些貌美的女生宽大为怀。
为什么从小就认为去鲁菜馆“同和居”吃饭的人可憎并且为富不仁呢?完全无解,那时并没有接受过任何仇富仇美食的宣传,穷苦人意识,来自先验的天才。
没有玩具,故而全世界的所有,所有的所有,都是玩具。蹲在地上看蚂蚁,可以看上一小时。你捡到一颗樟脑丸,又叫卫生球的,你在地面上围着正在辛苦爬行的蚂蚁画一个圈圈,你威严得像神佛,像KGB或者CIA,你的界线蚂蚁不敢穿过,界线外是禁飞禁爬区。至少有几十分钟蚂蚁们一接近那条边界线,一闻到樟脑的气味就碰壁回头。那里的孩子可以任意划定自己的主权范围并采取有效的划界措施。你开始尝到了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快乐,莫非地位观念、权力观念、冷酷自恃、压迫其他生灵的乐趣就是这样养成的?
也看过蚂蚁族群间的战争,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无怪乎人们要作《吊古战场文》。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难道同类相残也是上苍赐予有生命者的天性?而老师讲解的蜜蜂蜇了人就会死去的说法使我感到无限悲苦:攻击就是自杀,防卫就是自戕,加害就是害己,奋力一搏就是毁灭,这是什么样的规则呀,为何我们硬是想不透亮?
从小至今,鸟笼子始终给我一个难以忍受的刺激,毫无疑问,鸟笼就是微缩的监狱。而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民俗我们的中产市民对于鸟笼有那么多偏爱与讲究,在一个许多人吃不饱的地方却偏偏有各种讲究的鸟笼和各种对于关在鸟笼里的小鸟的探索,唯一欠缺的是科学院还没有招考御鸟专业的博士后研究生。
与被圈起来的鸟儿相比,我宁愿与泛滥的昆虫为伍。在我们的童年,远未发展的城市里有极多的虫子。有一种磕头虫,长大了以后忘记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大约有三个厘米长,它的头部与身体好像被一个楔子所连接,它只会爬。爬着爬着一屈颈一弯腰,它能平地跃起几十厘米,它不是用后脚而是用头与胸起跳,仰面朝天也可以弯身而一蹦老高。为什么上苍要创造这样渺小的生命?蚊子虽小,会飞,能在人身上叮出一个大包,也算有它的厉害。蚊子不是善茬。而磕头虫除了磕头啥都不做。它是黑色的。你捡到它,它的头颈部就不断地弯曲,不断地折腰行大礼,你会担心由于动作太大它会自行折断。这种表现被小男生们解释为是在给人类的种子们叩头,在这样的昆虫面前,小男生享受到了九五之尊的自吹自擂、自威自重。孩子们完全没有考虑昆虫的痛苦,小男生们自然而然地搞弱肉强食,那叫作弱者天生要被强者折磨戏弄的丛林法则。你感到了可怜,你担心你也可能变成那样的虫子,似乎是许多许多代才变成了那样儿的虫子,欲挣脱魔掌——人掌而绝对不可能,你只能不停地磕头,你磕头而老而活而死;虽然你完全不知道磕头的含义。而且,你叫磕头虫,你的学名竟然仅仅是黑叩头虫,与土名无异,你不像低俗的臭大姐,学名是高雅的梨椿象,还有每年期终考试时候盛开的一般化的绒花树,它的昵称是心意绵绵的夜合花,学名是多情的合欢,而在小说的译文里,它是叫人欣赏陶醉,叫人依恋难舍的金合欢。
你也会半晌半晌地注视墙头的小草。它们生长在砖缝儿里,它们与你一样瘦弱、苍白、营养不良,它们在风中瑟缩、无力地摇摆。一声有轨电车的叮当,它摇摇摆摆。一声周璇或者李丽华的“郎啊”,小草感动得直不起腰来。你会注意到遮盖煤球的防雨苫布,由于连日的阴雨,煤球正在潦倒瓦解而苫布全身黑污肮脏。爱好清洁的好人一经过这样的地方就摇头不止,为自己的同胞的不文明不爽利不洁白而沉痛自责。在一个穷困的城市,麻雀也穷愁无望,怀才不遇;它们自惭形秽,它们躲躲闪闪,它们东东躲西西藏,它们惶恐不安,欲鸣还休。你尤其会可怜冬日的乌鸦,它们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啊啊啊地苦喊,像一群被剧院解雇的歌唱家,像一个叫花子合唱队,像后来的地铁通道里弹吉他唱歌乞讨的待业农民工。它们找不到食物,它们不会筑巢避风寒雨雪。它们期待的是一匹拉车的马走过,排泄出鲜热甘美的马粪,马粪里碰巧有没有消化净的草籽乃至于颗粒完整的黑红粮食——料豆与高粱,这就是乌鸦的美食,这就是贫穷的古都,贫穷的国家,贫穷的国民,贫穷的童年……
还有蝴蝶与蜻蜓,单调的背景与黯淡剥落的色彩使蝴蝶与蜻蜓也显得土啦吧唧,无怪乎民歌唱道“土溜溜的蚂蚱,满呀满地跑……”而且充满危险,没有玩具也没有宠物的孩子有时会变得凶恶,会捕捉直到谋杀宠物,喜一个捉一个爱一个杀一个。玩具并不一定带来快乐,没有玩具没有关照却肯定无疑地带来慌乱中的愁苦与破坏,发泄无端。
更加能够成为一代城市人童年符号的却不是蚂蚁,不是乌鸦,不是叩头虫而是酱红色的臭虫。久违了臭气逼人的臭虫。那时睡的是三条木板,叫作铺板。还有两条细小的板凳。所有的铺板上都隐匿着臭虫。越是盛夏,臭虫越是活跃,白天它们隐蔽,夜间当入睡之后,臭虫咬得你全身是包。盛夏缺眠的季节,最糊涂最清晰的经验是半夜大人起来点灯捉臭虫。你渴望睡眠,你无法理解你的妈妈、姨姨、姥姥,后来还有你的妻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不要睡眠,要战斗。有的臭虫被捻死在墙壁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血迹与一点点虫子皮。耗散着鲜生生腥淋淋类似败坏了的食用油哈喇变质的气味,类似脱下的内裤许多天没有洗涤的气味。有时候被闹醒的孩子睡眼惺忪中看到了爬得如同赛车一样出溜出溜的巨大的臭虫编队。要除虫还是要睡眠,这是华夏苗裔面临的有神州特点的哈姆雷特式的难题。要还是不要?干还是不干?睡还是不睡?活还是不活?童年的困倦甚至宁愿意接受一时没有过分察觉到的臭虫的亲密吸吮与遍体布局,臭虫是伟大的博弈家;而不愿意被揉搓醒来,被拙劣的灯光光线与长辈们兴奋的呼号硬给断眠:这儿有!那儿一个!哎哟,这儿成了蛋了(指臭虫之多,为什么叫成蛋,待考)!跑了!嘛行子唷!磕搭磕搭,把它磕出来!
还有不知是谁发明的行动方式,那是灭臭虫的盛典,那是庄严的誓师,那是穷人改善生活质量的节日,那本来应该有铜管乐队的伴奏与旗帜的招展。在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把全家所有的铺的盖的都掀开,把所有的铺板都抬到两眼的阳光之下,用生铁壶坐满了沸水,用仍然翻滚闹嚷着的开水烫铺板,有时候能烫死一批臭虫,带着臭虫特有的不受欢迎的气味……那时候人们不大知道蟑螂,那时候的北京市民的盆光盘净的厨房不具备吸引蟑螂的魅力。那时候的同胞们个个熟悉臭虫。
久违了,亲爱的臭虫。
臭虫后来换成了蟑螂,这也是沧桑。
臭虫的气味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话题。因为,数十年后发现,确实,它可能有百分之十或者八或者五有一点点像调料桂皮的气味,美国人与印度人都钟情于这种气味。这本来是可能的,香臭的差别与神魔的差别,与警匪、与共和民主两党、与官民、与写着儿童不宜的与未写儿童不宜的片子、与生与死的区别一样,相反相成,似仇似亲。如果你到过欧美,如果你吃到桂皮冰激凌或者苹果派,如果你在五星级酒店里用的是那种牙膏,你会在享受之中突然想起数十年来久违了的臭虫,那很自然也很有教益。它大有裨益,它大有想象力,它催人泪下。
一个半甲子过去了。水泥与钢筋的房屋结构,严密得多了的墙缝与窗缝,人口密度的大增,使得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臭虫,那么多磕头虫,那么多土鳖不断地被歼灭着,现在有的是当年没有听说过的H7N9,非典型肺炎,PM2.5,癌细胞,艾滋病毒,和比当年的臭虫还普及化了的躁狂忧郁症。
……同时产生了一种所求无几、因而正义、饥寒交迫、所以动人、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艰难携手、共享也是分担苦难的亲切自信。那难忘的涸辙之鱼的凝聚力!
冬天,所以喜欢烤火。
受着吧,受着吧,受罪,这是人生开始时候的多么珍贵的、富于功德自诩的感觉。我说我爱过了,而且受过了,这使我得了理,得了同情与谅解,伟大的汉字特别是五笔字型使“爱”与“受”这样贴近。据说特别是女性,她们会怜惜那些受过许多罪的人,哪怕那人后来变成了禽兽。
所以冬天很冷。所以戴上帽子——那时称之为航空帽,似乎早先是飞行员在严寒的高空驾驶飞机时才戴那样捂得严严实实的帽子。帽子带着“耳朵”——还不行,还要戴上毛线织的脖套,还要戴上专门保护耳朵的耳朵套。手套就不用说了,五个手指的手套完全不能够御寒,所以要做一根拇指与另外四根手指挤在一起的手套。要穿棉毛窝,要穿套袖,就是说在小臂上加一层毛线或棉线袖子,要有毛袜子,要戴口罩,不是为了净化空气,那时的空气很好,而是为了保温。更不必说棉袄与棉裤,我相信所谓暖冬的感觉与抱怨有一半来自取暖条件的改善。即使如此,那时每年冬天都会冻耳朵,把耳轮外缘冻得红肿痒痛直到感染化脓流水;冻手冻脚,半只脚丫麻木,冻得哭起来,冻得小便失禁,脚与手冻坏了再化了然后发炎化脓肿胀通红。冻得尿到了裤子里,在寒冷如冰的天气,只有一股子小童尿带着热气暖感温意,也许是微香,据说童便性凉,是很好的中药,果然是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国学。这就是北平的冬天,这就是生活,大多数市民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童年。
已经那么久不知道冻疮的滋味了。
与冬天的冻疮比美的是夏天的痱子,痱子痛又痒,抓破了感染称作痱毒,你也是让人恨得那样亲切无间。
比磕头虫与蚂蚁更心痛的是蚕,春天,一张扫满了蚕卵——口语则称它们为蚕“子”——的纸张,喷上一口水,加湿,两天过去,出现了一些会蛄蛹的黑点点,你放上了两片桑叶,又过了两天两夜,满纸盒子都是爬来爬去的小黑蚕,脱下了黑衣服,是白得发绿的小蚕,它们扬着头飞速地吃着桑叶,为什么吃得那样急迫那样匆匆,不给自己留下一秒一微秒的间歇,你在吃你在长你在蜕,你呼啦一下子长得老大,大得让养你的孩子也就是你的主人感到害怕,壮大就是威胁,不仅在国际事务当中。壮大威胁旁人旁物,壮大也威胁自身。飞快地,你长成了你结束了你完成了,你开始吐丝,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与悲哀。你寻找角落结茧,而更强大也更自以为是的叫作人的混账行子们告诉你要用蚕丝做墨盒用的丝绢蒙子。人们在茶杯或饭碗口上盖好一张纸,把长成了等待吐丝的大蚕一个或者若干个放在纸上,你们找不到任何可以结茧的犄角儿旮旯,你们痛苦地吐着找着失望着,你们高高地扬起了头,你们欲哭无泪,欲痛无声,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你们错过了生命与死亡的时机,是,是你们被错过了生死。你们只能在平平的、平得令人发指、平得令有所觉悟的蚕恨不得把地球炸成十八瓣,平得令蚕伸头恨不得把自身抻成三截,你们只能平平地爬来爬去。你们在纸上爬着爬着爬着,吐着吐着吐着,抻着抻着抻着,伸着伸着伸着,恨着恨着恨着。你们没有对自己的保护,你们只能裸露着变成蚕蛹,丑陋与萎缩的僵尸范儿的蚕蛹。唔,还有更糟糕的。无论如何,你们毕竟远离了结成茧后被迅速地高温杀死以保护蚕茧的完整、不使蚕茧被蚕蛾咬破,故而必须先期在高温的汤水里煮死以利缫丝的命运。伟大的与残酷无情的嫘祖,黄帝时期的第一夫人!她一定非常漂亮。然后你成为蛾子,你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怎么活动,你自来分就了雄雌,你交配,你的雌身甩子,你的雄体消瘦与收缩干瘪,你们一一枯干,你们发出了腐尸的气味。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一世。你们不需要吸血鬼,生活就是吸你们的血的鬼,生命就是生命的吸血鬼。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七个字太厉害了。这七个字能够杀人杀蚕杀众生万物。我太早地知道了这一切的惊人的残忍惨痛,“丝方尽”,是一首令幼年的笔者晕眩欲倒,令幼儿的我呕肝断胃的诗。
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去劝诱蚕蛾吃一点桑叶,把桑叶放到蛾子的头边,将桑叶剪成碎屑,以减少蛾子的咀嚼的不便。我认定蚕蛾的死是由于绝食,而蚕蛾的绝食可能是由于心情上出了麻烦,我希望这里有蚕儿的认识问题、观念问题、意识形态问题。生命的完成竟然就是生命的终结,我想不通。后来长大,当我晓得某些物种,例如蝎子,在雌雄交配以后,雌蝎子就会将雄蝎子吃掉,这样雄蝎子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佩服《水浒传》等小说将杀人写作“结果”,一个好汉说是“待我结果了这厮”,其实就是说要宰了他。结果云云,我也受到极大的刺激。我迷惑于生、死、交配三者的地位与因果关系,我迷惑于三者的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结果”,我迷惑于人、胎生动物与虫子三者的互动互感。我悲哀于生的匆忙,死的严厉,命的易来易去,而且确实,那时我就从蚕蛾的交配、甩子、萎缩、枯干、不再存在上联系到了自己的一生。人生太杯具了,你只能好好地活,你只能视悲剧为杯具,装上满满的苦酒,慢慢地让它发酵,终于出现了酸与甜的醇厚或许竟是轻飘。
穷困,所以早早体会到活的不易,体会到吃两口玉米面窝头很福气,体会到一过春节天就不那么冷了,大地重新充满了希望。一遍一遍地看“九九消寒图”,相信对于日历的通晓有助于人们经受严冬的寒冷的试炼。同时体会到每一顿饭都要经过奋斗,而一到吃饭的时候,肚子确实饿得抽搐而且头发晕、浑身发慌。穷困,走在路上从来不担心会遇到抢劫,晚上睡觉前也不必反复检查门闩门锁。穷困的时候常常幻想着在一个角落,最好是墙根,是路边,是草窠子深处,是大槐树下或者大路拐弯的马路牙子下,拾到一个钱包,里头有很多钱或者哪怕是一点点钱,够买四两肉,那时是老的计量方法,四两相当于今天的二两五,即一百二十五克。那时候买肉,不像现在在超市,不会认为只买一百二十五克太少。那时卖肉用马兰草拴肉,用荷叶或蒲叶或薄的刨花片托肉。那时的肉非常好吃,有一点点肉就会香得你销魂失魄。
穷困使你产生一种踏实感。你穷困我也穷困,我们之间不会是谁瞧着谁不顺眼。你听到什么为富不仁,什么贪官污吏、奸商暴利,不会感到与你有任何关系,你等待的是看笑话,是解恨,是过瘾,是拍手称快。你欣赏你的破衣烂衫,你欣赏你的饥肠辘辘,你欣赏你的家徒四壁,你甚至欣赏自己的与全家的面黄肌瘦,你知道不会有人盯着你嫉妒你对你评头论足指指画画。
再回过头来说胡同口那家老字号的饭馆,你常常从那里经过。夏天则是在那里乘凉。你闻到了“馆子”的气味。那个令你如仙如盗如醉如仇如飘如狂如上了身也接了枪子儿也中了特等彩或得了外国的大奖的馆子味儿使你意识到自己的伟大艰难,你有了理,有了动人处,有了爱,有了审判权,有了愿望也有了信念,有了滔滔不绝的雄辩,有了信心与把握。你正在变成机关枪迫击炮原子弹精确制导。这样说自然有一点可疑,你在快要八十岁的时候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有这样高的阶级意识与觉悟,还有知识与俏皮话,至少那时不会恶搞。然而记忆里确是有这样的温馨与膨胀,这样的顾影自怜,这样的豪情满怀,这样的巧克力壮阳效应。
心里一直有一张油画,一个发育不良的第三世界或者第七世界的穷孩子,抱着一只瘦猫,饥饿中站在馆子门口,闻着佳肴的香气,对自己无限爱怜,对世界无比恼怒,对家人无边惦念,对生人无不怀疑,你好像是一只应该活活打死的落水狗,谁懂得落水狗的悲凉与自爱,呻吟与舐吮,它们也有被抚摸的梦……虽然你本来极其崇拜鲁迅。为什么他那样讨厌落水狗?那时候阔佬的宠狗落水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而贫穷就是对于报仇雪恨与抚摸舐吮的期待。贫穷就是相濡以沫,而小康了富贵了多半会是相忘于江湖。而在相忘于江湖,舒服了满足了字(滋)儿字(滋)儿了的同时又是孤独了寂寞了冷淡了格式化了制度化了有了一成不变的时间表了以后,你怎么能不怀念贫穷的温馨与辛酸的感动?你怎么能够不怀念贫穷的多变与难以推测的下一分钟?你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住得宽宽的,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可能体味到饥肠辘辘中得到一块炊饼的欢喜,你怎么去想象艰苦付出后获得了的终于不负所望的自信,你怎么可能懂得贫穷是低温并且接近冰冻,贫穷是瑟缩中的一阵暖风,是黑暗中对于阳光的美梦,是人生的艰难人生的残忍,人生的快乐与人生的希望的根基?没有贫穷过的人他或她的一生能够算是真实的人生吗?贫穷是忍耐,贫穷是磨难,贫穷是几滴自己安慰自己、自己觳掳自己的泪,贫穷是自爱自怜,贫穷是清爽的凉开水,贫穷是消毒剂,贫穷是清洁剂,贫穷是一只小麻雀,贫穷是一只小老鼠,贫穷是掉了弦的胡琴,贫穷是从地上捡起来的一个剩香烟蒂,贫穷是无望的泪水,贫穷是强作的欢颜,贫穷是低眉顺眼自动后退,贫穷是见人矮三分,是把一切欲望、雄心、异议、委屈、不平与仇恨咽下去,压下去,吞下去,化作麻木,化作阿Q,化作无耻的一笑,化作逍遥的大葫芦,化作汪洋大海一样的言辞文章波浪,化作怒完了哈哈一笑的博大精深古老中华状……贫穷是最最美好的等待,如少女等待自己的第一个情人,如作家等待自己的处女作的获奖,如将军等待捷报,如摸彩获胜或可能获胜者等待发布自己的幸运消息……
那么,贫穷是诗,贫穷是八面来风、四方透气,贫穷是冰雪的洁白,贫穷是安宁的本分,贫穷是静观待变,贫穷是十月小阳春的阳光暖洋洋,贫穷是怜惜与坚守,贫穷是爱每一粒米每一棵草,贫穷是憋着的一肚子气、励志再励志,贫穷是春夏秋冬的唯一的一件小棉袄,贫穷是饥饿中的一块小饼,贫穷是惺惺惜惺惺,贫穷是一种轻松解脱,贫穷是志气,是咬紧牙关,贫穷是耐力、马拉松、极限运动张健横渡大西洋海峡,贫穷是自我调节是空无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贫穷是朱元璋早年当叫花子、韩信受胯下之辱、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贫穷是蒲公英,轻如鸿毛,素静雅美,不用购票就随风旅行,踏遍青山人未老,万物皆备于我,明月清风酒一船,贫穷是风景这边独好,贫穷是清高与从反面激起的骄傲自豪特立独行与人不堪其忧、穷也不改其乐,贫穷是对于仇恨与不平的巧为利用,贫穷是化霉运为资源,化郁闷为精神的升华,贫穷是试金石是真情流露的喷涌是侠肝义胆力能扛鼎成人之未成克人之难克的传奇法宝,贫穷是哲学是终极关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裸退,是豁达是想得开是宰相肚里撑航空母舰,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逍遥游,是天地为庐造化为工,是无虑无忧海阔天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失去了金钱地位名誉房产,我拥有的是纯洁与干净,是敞亮的胸怀,是普罗大众,是无有之有,无物之物,无威之威,无极之极……
就在此时产生了困惑:人类的语言能力、命名能力,要多伟大就多伟大,要多全能就多全能,要多麻烦就有多麻烦,要多专横就有多专横。
那是什么,那是黑猫一样的贫穷吗?那是梨花一样的白瓣与绿蕊吗?那是纯种金丝卷毛犬一样的宠物小精灵吗?那时候你准知道什么叫贫穷吗?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啥叫宠物啦。那时候你羡慕嫉妒恨或者干脆是热爱挚爱疯狂地爱过富裕吗?你知道什么叫饿,你知道什么叫冷,你知道什么是臭虫咬的包,你知道什么是发烧拉稀冻手冻脚,你知道肚子里没食的空洞与抽搐吗?你知道一本小人书(连环画)的有趣,却会见到猫狗而躲闪。因为你被一只肮脏的狗儿咬过,狗不叫喊,一口咬下了你的脚面上的一块肉。贫穷与肮脏使狗与人一样心情恶劣。
功课好,这是你的骄傲点与满意感之源。你去到一个功课一般所以对你颇有羡慕的中俄混血儿同学家里,你进入了两进的院子,你躲开了槐树上掉下来的虫子,你走上了雕花的回廊,你进入了同学家的客厅,你看到了不知是谁的显然是摄于外国的大大的照片,不是挂在墙壁上而是挂在墙角。照片染上了拙劣生硬的颜色。不用说,那时候没有彩色摄影。你的同学的父母与你见了面。你在那里正正经经吃了一顿饭。你没有嫉妒他们。你没有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的贫穷与他们的是否不贫穷无关。你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贫穷,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有没有宠物。你对于一顿饭的感觉没有超出这一顿饭。你对于中国伯伯与俄国阿姨的感觉没有超出这一个伯伯与那一个阿姨。其实那时候也还不时兴说什么阿姨。那时候称呼同辈人的母亲是伯母。那时候你还没有想过接受过关于贫穷与宠物的命名。伯父与伯母的纪念、同享与蓝图,使你更加明白那不是你这个贫穷而又功课出奇地好的孩子的家。
后来你还到过一个更大的更多的层级与纵深的多进四合院。朋友的父母是像模像样的老板、掌柜的。他们在晚上,在院子里与屋子里开启了那么多电灯,有厨子与老妈子。他们有专门的饭厅。有红漆大圆桌,桌子上摆着醋壶与清酱壶,胡椒瓶与盐瓶与辣椒粉瓶。头盘有冷菜。你意识到盛夏时分他们家有商家冰场每天给送冰块,有用冰块的融化来降温的双层木冰箱。你学会了一个词,这一次,叫作焦熘肉片。它代表着润泽、弹性、香甜、滑嫩,它代表着渺小的幸福或者是巨大的不幸,那时你已经嗅到了幸与辛、福与祸的辩证法。那时候你开始读社会发展史的小册子。
不,你谁也不羡慕,你羡慕的是社会发展,是历史,是你自己的功课与课外阅读,是你的狭小、不和、没钱花,然而无比亲切的家。
其实已经无法判断贫穷一词二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初,其实很难说懂得了什么叫贫穷,当然知道饥饿与寒冷的滋味,知道瑟缩与困乏,感觉得到一切痛痒,其实常常是无痛痒的痛痒:无有之有,无物之物,无物之叹,无空虚感之空洞、麻木、平静、婴儿的随遇而安,儿童的得过且过,还有随时忘却,随时消磁,随时抹去,随时丢失。那丢失了的贫穷感、无力感,那丢失了的幸福的或者完全等同于不幸也等同于痛苦的童年,那无缘故无厘头无端倪无明暗无是非无喜悲无醒与不醒的、即睡与不睡、眠与不眠的差别、无好恶取舍聚散进退此彼的童年。那好像时时入睡时时恍惚时时傻笑的最初的岁月。当没有贫穷两个字的命名的时候贫穷其实不是贫穷,其实贫穷也就是富有,贫穷也就是寂寞,贫穷也就是搜搜、啥啥、嘿嘿、呵呵、哼哼、休休,不过如此,无非那么回事。
好像一个鸡蛋还没有变成小鸡,好像一粒草籽还没有变成嫩苗,好像一股正在成为恶气破风虚躬——屁的东西还没有进入大肠、没有抵达直肠并且肛门,好像一片树叶,快要干枯了的、快要枯黄了的树叶几次欲随秋风而去,欲乘扶摇而升空,却只是由于千万分之一克的黏合之力量它硬是晃晃荡荡地没有离开得成树枝树干,它仍然在自问与问世界,去还是不去,去这里还是那里?到底去哪里?
上了幼稚园,那时候叫幼稚园,不叫幼儿园。跳了皮匠舞,总是有一只脚或者一只手或者是腿或者是胳臂伸展得不很直,屈弯得不合格,你感到了羞愧,在感到了贫穷之前。那时候喜欢吃凉粉与爬糕,很快厌倦了凉粉与荞麦面做的爬糕。因为夏天有了冰棍,夏天的冰棍给孩子们带来了嘴里的天堂,你好像是夏至到来的时候娶了媳妇当了皇上,你好像得了天使的清凉的抚摸与风爽。除了冰棍还有冰镇柠檬汽水呢,在盛夏的困倦的日子里,在午睡睡得嘴歪眼肿口水满枕之后,在忘记了昼夜与立卧的区分之后,喝一瓶冰凉的、充满碳酸气与似辣实甜的刺激的柠檬汽水的时候,你想跪下大叫一声我的亲娘噢,你也许禁不住号啕大哭一场,有小孩就有亲妈,有寒冬就有火炉,有炎热就有冰棍,有肚子饿就有大眼窝头,有好的功课就有老师夸奖,有人生就有各式的说教,有倾诉就有倾听,有强硬就有柔软,有蓝天就有黄土地,有阳刚就有阴柔,有干枯就有湿润,有大雪大雨就有晴空万里,有贫穷的、瑟缩的、卑微的与乏味的童年,就有雷电风云,雄鹰展翅,白浪滔天,碧海掣鲸!
呵,那永不复返的乘着贫穷的羽毛缓缓地在空洞中飞翔的童年岁月,那操着贫穷的木船逆流而上的悦喜的水花,那除了善良与聪慧再无其他可资炫耀的贫穷的光洁,那不声不响,不骄不躁,不馁不忧,自有道理的贫穷的高雅,那如依如拥,紧靠着取暖的贫穷的甜蜜,那可能失去的只有你可怜的匮乏与卑贱,却意在得到一切的一切的华美丰腴,得到巨大的充实,那小时候贫穷,其实是无比吉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