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述的紧张则仍然有振聋发聩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乡下人挑着两笸箩雏鸡到城里叫卖。你买了几只小鸡雏,你甚至做出了关于生蛋与吃鸡蛋的梦,你开始思考伟大的蛋生鸡还是鸡生蛋哪个在前的命题。如果有一个前,那么此前之前必定还有一个更前。这才是最根本的悖论,比阿基米德或者贝克莱大主教的悖论更悖谬。此后你在这样的坚硬的思辨面前开始了光荣的退却。在你的童年里,世界上并没有比葱花炒鸡蛋更好更有营养的食物。还有葱花酱油拌馒头与葱花拌咸菜与老油条,用芝麻酱拌上黄酱抹到窝头片上。你渴望着弱小的生命的长成,你爱惜着它们的细小的绒毛,它们细小与娇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乱,内心深处感到实在对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为什么小鸡出现的时候它们都是金黄色,而成长使它们变得那样斑斓夸张,有时候发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后有一只鸡雏不吃东西了,它歪着头闭上了一只眼睛,你们把它叫作打蔫。然后有一只开始泻肚,它排泄出了液体。然后有一只小东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怪声……它们无例外的结果是终结,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无能为力。
记忆里同时堆积着一只又一只死去的猫咪,养活的猫咪似乎远没有养死的猫咪多:穷苦与狭窄的生活里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过,任何对于生命的兴趣都是害己害生,无能的慈爱好比毒药,无能的祝祷其实是虚伪,无能的善意其实是网罗,无能的怀恋其实是陷阱,无能的眼泪其实是酸酸的秀与骚。
回忆久远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怀老老的旧,是否犹如怀念才刚握过手的你的天真纯洁与慈祥还有你的手的芳香?不,当然不,你完全没有衰老,你完全没有失落光华芬芳。你仍然是“我的太阳”,虽然帕瓦罗蒂已经离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经再不造访。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与一天前没有了区别。回忆是淡淡的,如水,如雾,如干草,如困乏中的链接。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细节,淡的是某些情势可能具有的压力与催迫感。也似乎有一点更浓了的感觉,是陈旧的伤感。陈旧会带来一股霉气和老旧的味道,像太久没有打开过的衣箱,像大人说的压在箱子底的最最宝贵、最最舍不得穿、一直准备着你的盛大的节日的衣服。那节日也许正是我们的婚礼。遥远会带来你所舍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离,长距离给人一种叹息与疲劳感。你好比从一个地方出发走远,你没有坐快车,更不是乘飞机起飞。不妨说是你慢慢走开,你边走边回首,你看到了你原来住过好久的房子,走过的街道,抚摸过的槐树,绊过跟头的枯树根。它们一点点地变小变远变模糊,然而你小时候毕竟比后来视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见它们,那本来属于你的一切。终于,它们离开了你的视野,它们沉落到阻挡物的下边,城市里总是有什么东西隔离你的目光。城市的定义就是看而不远。如果是在乡下,也许你仍然能够看得见它们。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们变成了小点,变成了雾气,变成了水滴,直到你们的距离超过了地球的弧度。
为什么说往事如烟或者不如烟?是说它们的形状没有定准?是说它们的浓度迅速丧失?是说它们上升而且随风飘散?有时候我觉得往事如冰,它仍然反射着阳光月光星光,它忽然亮晶晶,它产生了你所无法把握的曲光与断层,它折射出带几分紧张的神秘与美丽,它渐渐蒙尘,它渐渐黯淡,它渐渐因地下的温热而融化。往事还如一盆盆花,它本来就不可能天长地久,哪怕它曾经鲜艳妩媚,哪怕你曾为它施肥浇水剪枝和安插护持,它的花朵总要枯萎,它的叶片终归陨落,它的精神不会不再衰减。往事保存在你的记忆里正如鲜花保持在花盆里,它注定短命,只有舍弃,只有重归大地,只有再经风雨雷电,只有你与花的命运的交会,我才培育出了一簇寿命长久些的花株。
老了还是会回想。回想使你安静,使你满足,而且羞愧。不满足活该,不满足你也没招儿,不满足就是逆天违理,自己拿着自己与世界当寇仇。不羞愧你也害臊,因为你不能拿着回忆当伟哥补药。回想使你淡淡地悲哀,这淡淡的悲哀几乎是一种纪念,是几行文字,你可以安慰自己,我有那么点做悲哀形状的文字。然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也未必干净,还有原野上的小蓝花,还有麻雀与乌鸦,最主要的还有风,小风阵阵,如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如白色的矢车菊,如夏牧场上的马蹄印迹,如热烈后的空无,如迁走了的牧人帐篷,如谢幕十五次后关闭的,落下的厚厚的蓝紫天鹅绒大幕,如拉上窗帘后上门锁时的噶哒一声金属别棍的声响。
其实回忆的感觉是对于零的靠拢,是对于世界的源头的靠拢,是对于平静的宏伟阔大的靠拢。回忆的终结是与巨大的零的融合。
零与无穷大,这就是上帝——终极。它是我们的安慰与依托,它是一首赞美故事,它是我的两只黑猫,两只眼睛如被两枚钉子钉了的灯泡。一只眼睛是空无,窥探空无,就是对于无边的阔大与无尽的可能的靠拢;一只眼睛是一切,它包容万有万象万年万世万色万声万念万变万喜万悲。它是你的墓碑你的安息你的护佑你的泪,背后是青山,再背后是天与白云,再后是我的双簧管,是献给你的娇羞。
永远不忘的是站在大树下拿着弹弓,你似乎是在瞄准一只树丫上的小鸟,其实你绝对没有猎鸟的动机,你是想用一粒石子伸展你的臂膀去与树梢拥抱,你想与所有的树叶亲吻,你太矮。树太高,不用弹弓你够不着树的面庞与嘴唇。
不,弓太小,弦太软,力气也还不够,你没有身体与气概,你没有雄强与骨骼,你没有身高与实力去吻你的崇拜与沉醉,你的温柔与芳香,哪怕只是去握一握手。那是一棵大槐树,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娲,那就是我膜拜我恋爱我错过了我唐突了的女人。
请告诉我,这是轻而易举的吗?这是无比快乐的吗?这是轻狂有害的吗?这是侥幸与遭恨的吗?
国人相信的是痴人自有痴人福,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参加过比赛,没有费太大力气,老是第一。我跑得快,这是命,这是赐予。
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很疲劳,你开夜车,你害怕落在后面。你脸色铁青,你十二岁时就喝浓茶,从你身上我可以想象头悬梁锥刺股的肉搏。而且你们几个人互相刺探互相摸底你们故意不说出真情,你们警惕着彼此。
不,我不喜欢苦,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苦难,同时努力化苦难为经验,为自得其乐,为粲然一笑。舒适与相当正常不是由于骄傲或者怠惰,不是由于自信与自得显摆。只是由于软弱,由于可怜,由于自己不具备拼的本钱。知道必须努力,从努力中得到的不是疲劳,不是辛苦,而是趣味与自己存在的认证。
而且从童年便知道了失眠的滋味,知道生命的辛苦与短暂,就更没有可能自弃自戕。害怕两只黑猫会使我筋疲力尽头晕眼花头上扎针小腿发软。必须正常,不能加班加点,否则你活不了。发现正常了才能够稳稳当当,这令人吃惊,与可怜你的喝浓茶的同伴。
肯定是五行缺水,不论什么时候水都是那样醉人恋人。我只是需要看见水,水色、水泡、水光、水纹、水星、水花与水汽。也喜欢闻到水的鲜腥的女人的味道。喜欢水边的树木、石头,与蓬草映在水中,成为另一个能动的与朦胧的世界。水在树叶中,水在云霞里,水在风雨中,水在堤岸旁,水在相爱时,水伴随着低语。是生机也是活跃,是你的明亮你的摇荡你的祈求你的潜伏你的激动你的汩汩,能不使人落泪吗?
好像还是我们的未来,水波,水流,浪涛,裹挟,冲刷,旋涡,转向,不必再见,不似来过,恰似曾经,谁的一生能够踩过两次同样的水?
喜欢水是因为水的鲜活,水动,水柔软而且曲折,死水也有波澜,死水也有渗透、蒸发与承受——雨雪与溪流,活水更是源远流长,百川入海。水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闪闪烁烁,明明暗暗,龙龙蛇蛇,润润湿湿,滑滑溜溜,水冲过石头,发出了不知道是石头还是水的乐音。水冲下了泥土,不知道是改变了泥土的格局还是改变了自身的颜色与清浊。水有情,水有语,水与岸的对话天长地久,像调情也像争辩,像咒语也像预言,像密码也像天机,像切切也像喁喁。它温存偏又激越。
那时候有木制的水车,木制的水梢,是山东汉子挑水送到各家,一块钱大约可以换到——注意,没有说买到,那时的人们宁愿意用“换”字代替“买”——五十枚竹牌子,送来两大桶水缴纳一个竹牌,往事安安静静,往事窝窝囊囊,往事亲亲热热,往事牵肠挂肚。七十年前,中国人觉得讲买卖远不如讲交换更人情更古朴更道德更仁义。
水使歌声变得清爽,水使美貌得以纯净,水使你忘掉,然后入眠然后入梦然后升腾。在曲里拐弯以后,在绕过了千山万壑以后,我找到了你,你在与天诉说,你在与星调皮,你在与花逗弄,你在与风撩拨。喜欢坐船,坐船的愿望是不再上岸。喜欢躺在大岩石上冲刷沐浴接受阳光,冲刷的感觉是生命的愿望与幻想。喜欢游泳,游泳的目的是恐惧与胜利,是鱼,是生活在玻璃一样的透明里,是再不遮蔽,再不躲藏,再不忧伤,再不离去——也许有那么一次,再不回来。
最伟大的游泳是游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游入银河天海太空之洋,浩荡缥缈,变成一个黑点,变成一个水滴,变成永远的海洋之水星。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自己有多么讨厌,让老师讨厌,让同学讨厌,让课本讨厌,让那只不吃不喝的三色猫讨厌,让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讨厌。老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的人是丢人的。把一个鸡毛毽子踢上天空,然后打了一个哈欠,自以为是睡了一觉,然后顺脚一抬,接着了你踢上天空的那只毽子,然后把毽子随便一扔,你去买烤白薯。
我必须告诉大家,我曾经有多么讨厌,请讨厌我的应该讨厌的自信与自得,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自信与自得的自自然然的自信与自得,天生的不自知的毛病,更难于更改修理。不知不觉地我伤害了残害了弱者拙者蠢者。不知不觉地损害了所有的平庸与随和,我活该吃瘪,中家伙,蹒跚,遭恨,让人看笑话,嘻嘻嘻。
却仍然喜欢在黑板上做题,在公开课上当众答复,喜欢大声回答问题得一百分,九十九都不能算。还相信聪明是一种美,清晰与自信也是美丽的,准确与干净就更美。清楚的口齿,洪亮的声音,准确的理解,命中十环的回答,矮小的个子,这个孩子成为宠儿,教师的,父母的,但不一定受同学们的欢迎。
然而这太次要了,只是儿童的游戏,是“我找我哥去”的恐吓,是“德性”“你德性好”“比你强”……的对答,是“老师,她老瞪我”的告状,是偷偷使个绊把同学绊倒的成功与教室门上放一个板擦,落下来没有砸到任何一个人的失落。人不一定生而恶,但是人生而喜欢恶作剧。小时候,我渴望着有神妙结局的行动,例如去孵两只蛋,让世界上增添两只小鸡。例如去叠一只纸船,放入北海太液池,就像购鱼放生一样,纸船一见水就活泼了生命,像鱼一样地漂游,想象着二十年后它又漂游到自己身边的疏影。二十年后,纸船老了,我还年轻。例如用身体的温热去帮助一只蝴蝶过冬,让这只蝴蝶享年十六岁。早就听说过,将一只蟋蟀或者蝈蝈放到葫芦里,将葫芦揣在肚子上,大襟下面,蟋蟀与蝈蝈就可以过冬。例如多向枣树树根上贡献一点自己能够出产的肥料,会不会得到一枚比西瓜大的甜枣。冬日的严寒中我是多么同情落寞的乌鸦,忍受刺骨的寒冷,它们的痴叫是抗议还是喝彩?是提醒严冬中不要忘记鸟儿的喧哗,是提醒太阳不要忘记北方,是诉求春天不要迟到。对于它们的祝福也许会使其中的一只对我产生好感,它将能带上我走一趟苍茫的远路。
就在此时,小星星从云下升起,小鸟从柳叶丛中飞出。又有情妹坐马英雄牵马上来。小时候爱李丽华,恨死了赵匡胤,赵不是英雄,是变态狂与不通人性,不懂得爱惜女性的男人,第一应该阉割,第二应该处决。情妹,也许我更喜欢写作青妹,软弱得使我落泪。错字就是散文,乱码就是诗,如果你是诗人诗心诗情。而散文就是错字,诗歌就是假造乱码,如果你不是真正的诗人诗心诗情。谁是我的兵,跟着我走,谁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我上小学的时候的时尚密码如上。那些无耻地写不是诗的诗的人大屁崩!真正的诗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像告诉你今天的汇率。在假寐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心你的奖你的欢笑。哥哥在路上行走,步行,咪咪在马上左顾右盼,心痛。小时候我觉得李丽华是一只好美的大猫。歌声一次又一次地把少年的我呼唤。长途跋涉却只是为了做上皇帝,不解芳心的皇帝有什么可劳您大驾的?皇帝的滋味未免单调枯燥,广东的老哥们到北京吃过御膳以后,纷纷反应做皇帝太辛苦,连粤菜都吃不上。总是把弦调到升C3,把音响开到25满频,装腔作势而又战战兢兢,连眼珠都不敢错一错,连笑容都像在喝煎熬过了度的苦苦的汤药,活活折磨死人。七十二年前我没有听出来,什么举鞭策马,什么策马狂奔,什么高头大马,那时策马我以为是坐马,就是坐在马上享福。为什么我却深深为妹心打动而含泪不已。虽然大风吹起,虽然乌云转眼蔽空蔽野,虽然大雨如注,虽然电雷交加,哥呀不如同鞍向前进,用不着费心我不怕这区区路程,就这样陈旧着软弱着凄凉着与温柔着,渺小着感动着亲切着,直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他个人仰马翻,这才叫作历史。
没有别的办法,旧事是一大堆歌曲。是老式的七十八转唱片,是划出了刺耳的杂音的沟纹,是早该以旧换新的唱针,是装模作样的像向日葵一样巨大的喇叭,是折断过又接上的发条,是明亮的终于暗淡了的、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的摇柄。是姓周的与姓陈的,姓李的与又一个姓李的,后来是姓邓的莺莺雀雀。记不住词了还有调,记不住调了还有词,还有面庞,还有笑容,还有听起来那么单纯和娇嫩的呢喃,那么融化的情意,那么芳香的举动,那么多包含泪水的转身。还有你的乳名,亲切的,芳香的,久违了的,绝对不可以出让的。其实只比我大十来岁,怎么那个时候我觉得她们那样年长与成熟?而我只是个屁孩儿。现在呢,我把她们收到亲切里,与莎拉·布莱曼在一起,与芭芭拉·史翠珊与阿黛尔·阿德金斯在一起,她们的声音各不相同,却又都那么女性得紧,正像你的文字,你的文字千种风姿,万种好处,无边的情义。
你知道吧?小鸟依人,依人的小鸟太多了你会渴望秃鹫的俯冲,从B-29到B-52的战略轰炸,蘑菇云,宇宙大放射大爆炸,世界末日。甜美的微笑太多了,你期待血性的厮杀,让青龙偃月刀司令员同志做重要讲话,让中子手枪连指挥员同志发表号召,让大炮先锋队批评旧世界,让航母唱一曲灌溉灵魂的饥渴之大合唱。正常的生活时间表太多了你会渴望爆炸与颠覆,阴阳日月寒暑冬春全都给我倒立过来,马牛羊鸡犬豕全部占山为寇,狼虫虎豹鹰蛇鲸全部驯良得宠钻进新婚夫妇合用的被窝。一家人甜甜蜜蜜、亲亲热热、黏黏糊糊、臭臭香香,庸俗得你渴望着生离死别,天涯海角,断头台上,骇浪惊涛。周璇与布莱曼听多了你会追寻嘶哑泣血,呐喊雷鸣,天崩地裂,海啸龙卷风……你渴望翻脸变色,你渴望水滴石穿,你渴望茹毛饮血,你渴望决一死战,你渴望刺刀见红三击掌血滴子,如果宰不了虎狼就骟自己。英雄豪杰,齐天大圣,普罗米修斯,特洛伊木马,堂吉诃德,李逵黑旋风砍瓜切菜,武松血溅鸳鸯楼,肃反扩大化,叫作杀得兴起。
是砰然的决断,是打铁的铿锵,是风驰电掣的手段,是决绝毅然。是摇曳的情,是隐隐的雷,是匆匆的跳,是忽忽的仇,是飘飘的雪,是远远的喊。是一个个的头,是一双双的手,是一排排的琴,是一面面的鼓,是一行行的浪,是渐渐靠近的大地,是渐渐疼爱你的前呼后拥的树。祖先排着队,贡献出怎样的精妙与明察。志士拉着手,做出了怎样的壮烈与牺牲。哲人托起腮,他怕你至今弄不明白,不怎么明白,明白了也不透彻,透彻了也表示不出来。于是有了些舒展,有了些雍容,有了曙光朝霞,有了安静的回音与回响,有了嘀嘀嗒嗒的小喇叭,尾响向着一个又一个的P行走,蓦地一声钟鼓,指挥终于放下了手与木棍。无声的喝彩泪如雨下。这是青春,这是历史,伟大的也是混账的,英勇的也是荒唐的历史。
呵,童年!你被打扮为天使,你被打扮成鲜花,你被放飞到天上云间,你的粉嫩的脸蛋被所有爱怜。你本来就是那么纯洁,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你那么想讨好所有,愉悦所有,金童玉女,你只会一种表情,它就是笑靥;你只会一种说话,它就是佳愿;你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温暖。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宠爱你奉献你抚摸你背负你搂抱着你。你像跳跃的小鸟,你像浮游的鱼儿,你像飞奔的马驹,你像一朵飘飞着的蒲公英,你像你喜欢我也喜欢唱的那首儿歌,响铃,风车,纸鸢,拜月的银狐狸,恭恭敬敬,虔心虔诚,在偏僻的山林里修炼成了无瑕的少女,在水银般的月光下,你行着礼。每天的子时与午时,你跪求了日月的精华,你吸收了日月的光辉,你出落得水里芙蓉,梦里雪莲,林里云雀,竹竿上长出新叶与练实。
偏赶上那样的疯狂,血腥,缠斗,肮脏,野心,拼死拼活,钩心斗角。又是那样地英勇,高尚,理念,崇拜,献身……明月不承认倒影,花朵不承认花盆,女儿不承认父亲,大地不承认大树,阳光与雨露不承认小草的萌芽,金鱼不但不承认鱼缸也不承认放在缸里的水以及取水的江湖,那氧气充足的自然水域。
你漂亮,有什么用呢?你贤淑,有什么用呢?你纯洁,当然,你从小拥有了一切,你不需要为冬小麦而咬牙切齿影响美观,你不需要为生活而拼搏厮杀,你只需要善良就足够用了,你不需要为了生活而下泥塘进污水道挖腐臭,你永远纯美如玉如白云而与龌龊的地面远离。你自以为是天的骄子,人的骄子,自以为是带来快乐和美妙的信息的天使,有什么用呢?在人不承认人的时刻,人能够接受天使吗?宁愿意接受的是匕首、投枪、子弹、大炮、火箭、轰炸机与密告。
然而仍然至情于你的娇柔,你的细嫩,你的纯洁,你的永远的笑容,你的自以为能够让大家都高兴都满意都和美的酣梦。向着女歌手喊布拉娃,向着男演员喊布拉沃。唱歌就是人生。跳舞就是人生。鼓掌与鲜花就是人生。你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欺骗与被骗。骗自己,那就骗自己吧,抚摸自己的额头,那就抚摸它吧,大哭一场后硬是强颜欢笑,妙语如珠,阔大豁达,阳光明媚,那就欢笑吧,妙语吧,豁达吧,明媚如春光无限吧。必须说服自己,生活是福,人是福,还有青春与将青春变老了的历史。
然后刹那的春光会带来月复一月季又一季的寒热风雨,三日的盛开引来了无尽的衰败的悲伤,质疑接着质疑,责备接着责备,愤怒接着愤怒,怨怼接着怨怼,伤害的诽谤诉告恶言会带来弱者的唯一快感。直到校准了枪口,三点连成了直线,顶住肩胛,搂动扳机,嘎——咕,飒的一声,却是空管。萨克斯在城墙上吹响,喷泉随着音乐起伏,白裙轻盈地摆动,女孩在山路上奔跑,她们的小腿带来了春光。惊鹿蓦地停步于溪下,雄鹰骤然定格于高空,巨石突变为细沙,大浪速退。海滩露出了太多的扇贝与红螺,海腥味渐渐四散,大鼓是逐步敲响的,鼓声从中心传向边缘,从鼓面导向鼓底鼓架鼓槌和鼓槌上的丝穗,然后鼓声引起了锣钹的共鸣,引起了弦丝的吹拂颤抖,然后你得到了青春,然后你知道这梦非梦、花非花、情非情、生命正不是生命,而只是你纯洁的天使的反光与折射,缥缈,所以永而且远。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相当怯懦的人。怯懦是温柔的另一面,凶狠才是男子汉。那年我们去一个大有名气的学校看球赛。不,我不告诉你是什么球,你可以忘记篮足排手曲棍的区分,乒羽玻璃弹砂壶的大小,你可以不去追究棒与垒、壁与网……你只需要回忆那怯懦的一瞬:跳!
所有的同学纷纷从那截断墙上一跃而过,同校的与异校的,同班的与异班的,他们都是轻轻一上一下,如飞如跃,齐活大吉;而你欲跳还休,欲休还跳,你欲落地而收脚,欲求安全而躲闪,你摔裂了脚踵,你接受了木板固定与数月的治疗修复。骨裂以后你做了不少的梦,温暖的与美丽的梦。小猫的灵巧与快乐离不开搏杀的敏捷与无情。狗儿的忠诚与仁义离不开它的窝囊。在我们饥饿时候你多多美餐。在我们粗陋的时候你娇白细嫩。在我们抬不起头的时候你辉煌灿烂。而且你事儿事儿的,你挑剔,你怨恨,你怎么会觉得人人欠你一百吊钱?
所以我们仇恨你。而你自以为是朋友,是好心人,是明媚的歌声婉转,是瑶池下界的活神仙。
当然不会懂得,贫穷有多么温馨,不幸有多么亲切,衰弱有多么甜蜜,争吵有多么体贴,怯懦有多么爱惜,局促有多么幽默,不幸的童年有多么光芒万丈,还有,两只黑猫的梦境有多么踏实,多么深邃,人生一世有多么辛苦而且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终究是无声无息,你睡得好福气。
你知道这个经验吗?因为严冬,所以喜爱哪怕是破烂与狭小的房屋。由于饥饿,所以欣欣于一个玉米面窝头的咀嚼。由于卑微,所以珍爱家人与亲情,除了亲属,还有谁正眼看你?由于室内没有取暖之物,所以认定烂被褥会带来温暖与幸福。由于孱弱,所以谨慎小心,努力奋斗,处心积虑,争取向上。
唯一的解释是建筑物尤其是高层建筑的林立,水泥丛林的拔地而起,城市规模的扩大与城市设施的密集,扩大了再扩大,密集了再密集,现在你在北京已经很少听到冬季西北风的鬼哭狼嚎了。没有见过鬼,也没有听过多少狼啸,但是可以断定大风吹过电线的线与杆的时候,会引起残忍的颤抖,像死亡一样无情,像刀尖一样锋利,像野兽一样凶狠,像天崩地裂一样破损,像抽搐一样疼痛;我说的是风声,它像鞭打一样决绝,像强盗一样无情掠夺,像魔鬼一样与人特别是穷人为敌。它令你胆战。比寒冷,比冰雪,比大风,甚至有时候比饥饿更恐怖的是这种风声,这种风声直接刺入心房,令你变色。正是这样的鬼哭狼嚎的风,使你愿意与亲人,与同伴依偎在一起,相濡以沫,相暖以心,以言语、以死咱们就死在一块儿的决绝,温暖着饥饿、寒冷、寂寞而且风声凄厉的童年。
呵,还有忘记了描述树干特别是树枝在风中的痉挛:那疯疯的——飒飒的树枝,那抖颤的莫名其妙地挂在了树梢上的广告纸、破布、浑身破绽的风筝与你随便信与不信,那是女人用过的卫生巾都青云直上,高踞于树之巅。它们发出的声音似乎更多一点人间,像哭泣,像絮叨,像梦中咬着牙齿,像突然憋住了气。
那时是古老的北京,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的北京,是从高处一看都是黑瓦屋顶的北京,是正南正北、密密麻麻的棋盘一样的胡同的北京,是抽水烟袋、喝茉莉花茶、礼貌得让人啰唆,啰唆得让人感动,感动得让人更加多礼的北京……
也曾经有过航海的梦,也听说过哥伦布与麦哲伦的姓名与故事,然而一直怀疑竖鸡蛋的情节是否真实与可能。那时的特点是各种意外与随机,不能确定鸡蛋里孵出来的一准是小鸡还是天鹅还是癞蛤蟆,不肯定摔一跤是骨折还是捡到一个装着金条的钱包,还是因为摸了一下钱包就挨了一枪子儿。还从麦哲伦身上体会到葡萄牙当年的威武,西班牙的强大,并且联想到澳门的圣保罗教堂遗址,现在被称为大三巴的,土化为洋,洋化为土,误读误记误会成为了更加有趣的风景。联想到绕地球一周会减少或者增加一天,其实计算得并不清楚,我不免吓了自己。哪怕只是听说过鲁滨逊和礼拜五,再哪怕是天方夜谭里神灯的模模糊糊的故事。贫穷与匮乏中仍然有神奇的礼物,伟大的与难以理解的奇遇。越是无望越会想念命运,甚至想象中了头彩的辉煌,乞丐会当上皇帝如薛平贵,瞎老太会龙驹凤辇进皇城,然后是包黑子打龙袍,无产者渴望着失去锁链,虽然不一定能得到全世界,而可能是失去了其他。
就是说你得到了一艘小船,说是——你也亲眼见到了,这艘小船能够在脸盆的水面上航行。只需要点一下火,拧一把小小的钥匙。你的心里吹起了海风,你的眼前掀起了浪涛,你的耳旁奏起了交响乐,有许多美女为水兵送行,有许多银鱼飞翔在海面上,许多海鸥与银鱼颉颃。海鸥的肚腹丰满而且洁白。那么低龄就知道了水兵与美女,这不免有些可疑,但是高龄以后确实认定,坚决地认定了六岁时就懂得了美女送海军出航的雄伟与浪漫,就向往着一切高大与不凡。船一走就碰到了搪瓷洗脸盆边缘,你略加点拨,船时而自主地时而被行走为圆周线段。停了一次,略加指导,又开航了。又停了一次,又由叔叔阿姨给军舰下达了修复的指令并进行了操作,小船走得如飞,你激动得掉了泪,你相信你的未来是当海军,如果不是司令,就是参谋;不是参谋,就是舰长;再不就是烈士,反正不是逃兵。你已经浑身的浪花满脸的水迹。
然而再没有第二次,没有继续,美好的事物从来难再,美丽的梦想消失于不知不觉之中,没有过程也没有缘由。高楼大厦是所有北京人的梦,得到了高楼大厦以后才知道没有了古老的北京。所有的获得都是失去,所有的失去也都是获得。第二天,仅仅是十几个小时以后,小船已经不能发动,你拨拉它,你才发现盆水的阻力远远大于头一天的演示,你擦拭它,然后心中疑惑,很可能是你的擦拭彻底毁损了你的第一艘巡洋舰,你的第一艘巡洋舰娇嫩得如同杏仁豆腐,以致你怀疑你目睹的第一次航行究竟是实有其事还是仅仅是一次幻梦。
还有一座雪山,许多枞树,一间应该是看林人的木屋,七十年后,认定那应该是阿尔卑斯或者喀尔巴阡山,反正那是欧洲的山,不是幽雅的黄山,雄伟的泰山,秀丽的峨眉山和奇峭的崆峒山,它是欧洲的高贵与清纯的山,而且它拥有一泓清水,明亮的湖泊比镜子还清爽。一、为什么会拥有一座欧洲的山?二、为什么认定它是欧洲的山?即使不曾拥有,也毕竟认为拥有。拥有又当如何?三、它是一个画作?一张照片?一个模型?是庙会上从拉洋片的镜箱的透镜里看到的西洋风景?也许它是一个模型,为什么会有一个欧洲山岭的模型?它与我有什么关系?什么缘起?
又岂止如许!还有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它是木偶,它是影片,这是连环图画,这是格林童话集。公主白如雪?呵,她太凉了。公主为七个小矮子所拥戴,所保卫,所忠诚,所爱,一定的。我也爱。
你喜欢一切能够动的玩具或者本来并不是玩具的玩具。比如走马灯,灯一点,人车马,大家都旋转起来,你的思想是多么美妙。电影?尤其是动画,许多年我想自制一批动画影片,最好看的是万氏兄弟绘制的《铁扇公主》,对不起,我两次看过此片,我同情的不是孙悟空更不是猪八戒,尤其绝对不可能是乏味的唐僧。我同情的是铁扇公主,是牛魔王的二奶玉面狐狸,孙悟空用棒子或者是猪八戒用耙打死玉面狐狸令我痛心疾首。
喜爱蝙蝠,因为寓言故事。说是老鼠吃多了盐巴,就变成了傍晚高飞的蝙蝠,它们吃蚊虫,帮助了儿童的敏感的皮肤。夏夜乘凉的时候常常看到蝙蝠起飞。深夜,它们还飞不飞呢?据说它们是倒悬着休息的。倒悬是一种休息的方式。
童年留下的美好十分有限,因为有限才格外美好。真正的不幸是:童年留下了太多的愤懑与悲伤。原因很简单,你在童年失去了童年。
然而童年全不需要同情的眼泪。渺小、贫窘、孱弱,通向的不注定是匍匐与乞怜,不确定是呻吟与哀叹,它可能是走向辉煌的梦。由于一种姿态高扬的理念,既高富帅,又白富美,有头有尾,成本大套,无所不包,天衣无缝。锣鼓终会喧天,大旗终会飘扬,战刀终会闪光,这里有一个相信:生命终会闪光,蓓蕾终将怒放,智慧不怕轻侮,正直不介意冥顽的甚嚣尘上,真正的生活将从你开始。而你有一手活,我有一手活,他有一手活,她有一手活,生就要活,活就是活儿,就是活儿的精彩绚烂,是生命的精彩与绚烂,是造物的伟岸与激扬,是白浪滔天,是群星灿烂,是众鸟高飞,是群山连绵,是比人本身更不知牛气多少的人的纪念碑与殿堂。
切记,人的制造常常比制造者更伟大。
即使从裸剔后的骨架上你也会看出一头雄鹰的英武,即使从后世的咒骂中你也可以听出一匹恶狼的充分,即使从一事无成的蹉跎里你也体察到了一个生命的不离不弃,何况从一个悲悯而又明哲、圣贤而又天真、坎坷而又强大的成功中产生的赞美与羡慕。
就如那在寒风中呜呜叫着的枯树,貌似枯萎的树。它只剩下了褐黑,它只剩下了枯枝,它只剩下了瑟瑟发抖,但是它仍然有自然而然的记忆,有自由自在的伸展,有不求不说不哭不倒的尊严,有对于严寒的微笑,有对于星空的凝视,有对于大雪的冷对,有对于乌鸦的迎迓,它什么都没有夸张,它什么都没有倾吐,它从来不说什么当年的勇敢与阔绰,它仍然表现了春天的繁荣,夏天的肥硕,秋天的完满,冬天的自信与庄严。
在播撒小雨的时候开放了心花。在蝉嘶鸟飞的时候覆盖了大地。在告别时分燃烧起鲜艳的往事。在豁出了一切的诉说中真实地活了一次,在碰壁与绝望中得到了宁静从容,在残忍与肃杀中奏响神经质的,其实是威严的绝响。
像春花一样盛开的是世界名人的带图故事。苹果为什么落到地上?水壶的盖子是怎样顶起来的?踢足球受了伤遂成了伟大的作家。承受了人间的一切打击,你仍然站住了,像屹立在海浪中的灯塔。对于世界的发现使你疯狂。徒然的努力其实并不徒然。受到嘲笑与打击又怎么样?庸人的不理解并不使你丧气。
相信我开始上高中的时候成为了短跑名将,跳高选手,我会轻功、毯子功、金钟罩、铁布衫、梅花桩、猫蹿狗闪、太极形易、甩头一子、运筹帷幄,我可以除暴安良,包打天下,喊一声:“变!变!变!”
也许走得太快了,本来不需要如此匆忙,没有童年的孩子是悲哀的,不必让儿童有太多的承担与奉献,扩充与爆炸。夏日的古城,缺水的古城毕竟还有湖泊与泉流,夏天在水面上搭上了木板,木板上搭起了凉棚,凉棚里摆上了简朴的桌椅板凳,就有了清凉,有了小风,有了荷花的清香,有了仿清朝宫廷的小吃:芸豆卷,豌豆黄,小窝头,肉末烧饼,荷叶粥。相信这里有一个精灵,旧时代有许多这样的精灵,称作什么店小二。他来去匆匆,跑动的姿势像京剧舞台上的台步,小碎步飞快,上身平稳不动,如同在冰场上滑冰,耳轮上夹着一支笔,口里吆喊着应答着,手里托着盘碗,轮番出现在一张又一张桌前。他用歌唱的旋律重复着顾客点的菜肴名称。他再在用餐完毕以后一面盘点大小碟盘一面唱出不同的碟盘代表的不同菜肴的价格,分别报着。累计加着:木樨肉三毛六三毛六,广烧鱼一块三毛八一块三毛八加三毛六是一块七毛四一块七毛四,莲子粥三碗每碗四毛二四毛二一共一块两毛六加上前头的一块七毛四是三块整三块整喽您哪三块整……他是那样快活,他有那么好的嗓子、腰腿、记性、笑容、礼仪、兴致与麻利快,他比算盘快活,比计算机亲热,比纸笔聪明,比打印机人性化人情味……你相信吗?你理解吗?这是真的吗?会不会因为过往而显得分外甜蜜?
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小蠓蠓虫,你在水上飞翔,你接触着清凉的平移着的小风与温热的上升着的暑气,你跟随着青蛙,青蛙游水的时候它的长后腿的动作屈伸蹬踢已入化境,你时时看着浮上水面乃至跃出水面的鱼儿,你在巨大的荷叶叶片上休息,你沉醉于莲花与碧叶的香气,你完全不在意人间的嘈杂,你不认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类活动与你有什么关系,蠓蠓虫感到奇怪的只是从人类的厨房里不时飘出热气腾腾的大米煮熟与荷叶加热的怪怪的香味。他们喝荷叶粥。好像《红楼梦》里已经有类似的茶点。
蠓蠓虫跟随你去到了船坞,那里有过你的父亲与一位欧洲学者共同拥有的小小木质游船。那时候你们走进公园后门,听着并非令人烦躁而是令人清爽的响杨的飒飒唰唰与知了的嘶嘶的鸣响,还听到小小瀑布的冲淘的声响。你不明白,为什么林黛玉不喜欢杨树的声响,你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更新换代的时候除掉了响杨而换成了其他的杨树树种,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小小水闸的动静也远不如当年响亮。
啊,童年,你是糊涂的精灵,你是半睡的猫狗,你是飞飞停停的麻雀,你是东张西望的小虫。你享受快乐也冷淡悲哀,你享受美食也忍受饥饿,你对一切都无所谓也都有兴趣,你一边关注一边忘却,你一边走路一边被抱起来。你骑在一位德国学者的肩上,即使在不好的境遇下世界仍然提供给你宽大的肩膀。你不懂得什么划船行乐,你仍然不会忘记那花花点点,明明暗暗,滴滴溜溜,光光影影,桥桥洞洞,草草木木,波波纹纹,凉凉爽爽,摇摇晃晃。你从无忧愁也从无得得。你从无要求也从无失望,快乐的不过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忘的是点煤气灯,却懂得了期待煤气灯的突然崭亮。你不懂为什么架起了梯子。水上搭台更像是一种演出一种作秀一种玩耍,像是进入了大宅门,叫作荷花金鱼池,肥狗胖丫头。到处说的是:“给您请安,给怹带好!”至今有人相信,他们甚至著文,北京是人类文明与世界都市的峰顶,因为他们会说您与怹,纽约不会,广州也不会。
你喜爱别人送你一只粘下来的知了,却在知了到手的第一刻感到了对于一只惨叫着的昆虫的伤心的同情,难处在于你完全不知道如何将知了放回树枝的高端。你得到了一只什么叔叔伯伯送给你的小鸟,你爱鸟爱得想哭,但是你已经懂得已经预见你将无法确保它的生存,得到的结果无疑是失去,活泼的结果无疑是房室内外的沉寂,生命的结局是死亡,你在对什么都糊里糊涂的时候却体味到了生与死的残酷与无奈。你知道了依偎母亲,而且你立即明白人不可能一辈子依偎在母亲怀抱。你明白母亲在某一天也会离去,你紧张得发抖。你去了一次庙会,你迷上了功夫,你在床上翻跟斗竖直溜,你一头栽到砖地上,你哇哇大哭,哭得自己甚感无趣。有一阵你甚至希望通过功夫对付死神的到来,你从小就明白的一个国学概念就是吸收日月的精华。日月的精华啊,我需要你!
你害怕夏天的午觉,你害怕大人睡觉而你只能无所事事地痛苦,你最小最小的时候却体味了人生最大的苦恼——无所事事,穷极无聊,没有伙伴。没有玩具,没有游戏甚至也不会游戏,于是,也就没有童年,在童年时候失去了童年,只剩下了两只阴郁的黑猫。
啊!即使是瞬间的快乐也已经无比欢愉,即使是转瞬即逝的良辰美景也会永远保留在记忆里。你公园里的湖景。你五龙亭里的茶座。你宫廷的小吃甜品。你自己的游船。你付了账然后告诉店小二“不用找钱了”时候的踌躇意满。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前生活,前人生。被前生活,被前人生。敏感却又健忘,动情却又无端。糊涂却不准备跟随,失败却又顽强,怯懦却又深埋着自信,所有的童年都意味着先验的韬光养晦:我来了,暂时无声无息,其实我不怕你们也不信你们,我不满足这个现成的世界。其实我将有我的主意:叱咤则风云变色,喑呜而山岳崩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