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莎”(Mensa)是由两位英国律师于1946年成立的一个国际协会,加入者须为在智商测验中取得高分之人,会员每月定期聚会。所以这篇的题目其实也可以译为“高智商妓女”。
门莎的娼妓
伍迪·艾伦著
孙仲旭译
作为一个私家侦探,有一点就是你必须学会相信自己的直觉。也就是这个原因,当一个身子哆里哆嗦、名叫沃德·巴布考克的胖子走进我的办公室,并把他的名片放到桌上时,我是应该信任从脊骨传来的那股寒意的。
“凯泽?”他问道,“凯泽·卢波韦茨?”
“我的执照上是这么写的。”我爽快地承认了。
“你一定得帮我,有人敲诈我。求你了!”
他的身子颤抖得就像是一个伦巴乐队的主唱歌手。我把一个玻璃杯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另外还有一瓶黑麦威士忌。我总把这瓶酒放在顺手的地方,倒不是为了医用目的。“你还是放松一下吧,从头到尾给我说说。”
“你……你不会告诉我老婆?”
“跟我说实话吧,沃德,可我不能承诺什么。”
他想倒一杯酒,但是瓶碰杯子的咔嗒声从街上就能听到,而且大部分都淌进了他的鞋子里面。
“我是个干活人,”他说,“做机械维修工作,制作并修理逗乐蜂鸣器。你知道——那种有趣的小玩意儿,跟别人握手时能吓他们一跳的?”
“怎么样?”
“很多像你们这种经理、主管的喜欢这种玩意儿,特别在华尔街那边上班的。”
“别扯远了。”
“我经常出差,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孤独。噢,不是你想的那样。明白吗,凯泽?从根本上说,我是个知识分子。没错,一个男人
想找多少妓女就能找到,可是真正有头脑的女人——短时间内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这种的。”
“接着说。”
“唉,我听说有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十八岁,亚萨女子学院的学生。花上一点钱,她就会来跟你讨论任何话题——普鲁斯特、叶芝、人类学等等。交流思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老婆很好,别误解我的意思。可是她不会跟我讨论庞德,或是爱略特,我跟她结婚时不知道这个。你明白吧,我需要一个在精神上有激励性的女人,凯泽。我也愿意掏钱,但我不想复杂化——我想进行一次迅速的智力体验,然后想让那个女孩离开。老天,凯泽,我可是个婚姻幸福的有妇之夫。”
“有多久了?”
“半年。每当我有那种渴望时,就打电话给弗洛西,她是妈咪,有一个比较文学硕士学位。她会派一个知识分子过来,明白吗?”
这么说他就是那种男人了,他们的弱点是聪明女人。我为这个可怜的蠢货感到难过。我想,他那种身份的人里面肯定有很多窝囊废,他们如饥似渴地想跟异性来点儿智力上的交流,而且是不惜出大钱。
“现在她威胁要告诉我老婆。”他说。
“谁威胁?”
“弗洛西。她们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安了窃听器,用磁带录了我讨论《荒原》和《激进意志的风格》,唉,某些问题还讨论得很深入。他们要我出一万块钱,否则就要告诉卡拉。凯泽,你一定得帮帮我!要是卡拉知道她不能在那方面满足我,会活不下去的。”
老套的应召女郎敲诈案。我听到过传闻,说是警察总局里的几个伙计在办一个案子,牵涉到一群受过教育的女人,但是目前为止,他们查不下去了。
“给我拔通弗洛西的电话。”
“什么?”
“我接你的案子,沃德,但是一天收费五十元,花销另计。你会不得不修理很多逗乐蜂鸣器。”
“不会花上一万块的,这点儿我能肯定。”他咧嘴笑了一下说,然后拿起电话拨了个电码,我从他手里接过电话并挤了一下眼睛。我开始喜欢上他了。
几秒钟后,一个柔和的声音接听了电话,我告诉她我想怎么样。“我知道你可以帮我安排,好好地聊上一个钟头。”我说。
“没问题,亲爱的,你想聊什么?”
“我想讨论梅尔维尔。”
“《大白鲸》还是短一点的长篇?”
“有什么不一样?”
“无非是价钱。聊象征主义要另加钱。”
“得出多少?”
“五十,聊《大白鲸》可能得一百块。你想进行比较性讨论,把梅尔维尔和霍桑进行比较吗?一百块可以搞定。”
“还可以。”我告诉她,并说了一个广场酒店的房间号码。
“你想要个金发女郎,还是个浅黑色皮肤的?”
“给我个惊喜吧。”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刮了刮脸,灌下了一些黑咖啡,同时还查阅了《权威大学梗概》丛书。几乎一个小时还没过去,我就听到门上响起了一声敲门声。我打开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红头发年轻女孩,身子装在宽松的长裤里,就好像大两铲香草味冰淇淋。
“嗨,我是雪莉。”
她们可真的会让你想入非非啊:长长的直发,真皮包,银耳环,没有化妆。
“你就那身打扮,没被拦住可真让我吃惊。”我说,“一般说来,门卫能看出进来的是不是个知识分子。”
“给他五块钱就堵住他的嘴了呗。”
“可以开始吗?”我说着把她往沙发上让。
她点着一根香烟之后就直奔主题。“我认为我们可以这样开始,把《比利·巴德》看做是梅尔维尔对上帝施于人类之所作所为进行辩护,你同意吗?
“有意思,不过,不是在弥尔顿那种意义上。”我在虚张声势,想看她是否赞成。
“对,《失乐园》缺少那种悲观主义的基础。”她赞成。
“对,对。天哪,你说得对。”我咕哝道。
“我认为梅尔维尔在一种虽然质朴、但是复杂的意义上重申了纯真的可贵——你同意吗?”
我让她继续往下说。她几乎还不到十九岁,但是对那种伪知识分子的套路玩得精熟。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她的看法,但全是机械性的。每当我提出自己的见解时,她总会装扮着回应:“哦,对,凯泽。对,宝贝,深刻。对于基督教的柏拉图式理解——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
我们聊了大约半个钟头后,她说她得走了。她站起身,我给了她一张一百块的钞票。
“谢谢,亲爱的。”
“我还准备花不少钱呢。”
“你想说什么?”
我撩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又坐了下来。
“假如说我想——办个派对呢?”
“像哪一种?”
“假如我想让两个女孩给我解释一下诺姆·乔姆斯基呢?”
“哦,哇。”
“要是你根本不想的话……”
“你得跟弗洛西说,”她说,“会花你不少钱的。”
该收套了。我亮出了我的私家侦探徽章,告诉她要抓她。
“什么?!”
“我是个侦探,亲爱的,为了钱讨论梅尔维尔可是犯法的,你会进监狱的。”
“你这个混蛋!”
“最好全招了,宝贝。除非你想去阿尔弗雷德·卡津的办公室那里说说你的事儿,我想他不会听得很开心的。”
她哭了起来。“别告发我,凯泽。”她说,“我需要钱完成我的硕士学业,我的助学金申请被拒绝了。两次。噢,天哪。”
她一古脑全招了——完完整整。中央公园西侧长大,进过社会主义式夏令营,上布兰戴斯大学。她是你在埃尔金或塞利亚艺术影院那儿看到的排队等候进场,或者在某本论及康德的书页边用铅笔写“对,非常正确”的普通少女,只不过她在生活中的某个时候选择了错误的方向。
“我需要现钱。有个女友说她认识一个有妇之夫,他老婆的知识不是很渊博。他喜欢布莱克,可他老婆没法侃。我说没问题,出个价,我会跟他聊布莱克。我一开始紧张,装扮的时候很多,可是他无所谓。我朋友告诉我还有其他人。哦,我以前也被抓过。我在一辆停着的汽车里读《评论》杂志时被抓过,有次在坦吉尔伍德也被截停并搜身。我又是一个失败过三次的人。”
“那你带我去见弗洛西吧。”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前面是亨特大学书店。”
“还有呢?”
“就像那些外面用理发店当幌子的赛马投注点,你会看到的。”
我给警察总局打了个简短的电话,然后对她说:“好吧,亲爱的,我放你一马,但是别离开本市。”
她感激地把脸向我侧了过来。“我能给你搞到德怀特·麦克唐纳读书的照片。”她说。
“再说吧。”
我走进了亨特大学书店,店员走上前来,他是个目光敏锐的小伙子。
“我能帮您吗?”他说。
“我在找《自我广告》的一种特别版本,我知道作者曾为朋友印过一千册烫金面的。”
“得查一下。”他说,“我们和梅勒家经常电话联系。”
我盯了他一眼。“雪莉让我来的。”我说。
“噢,那样的话,去后面吧。”他说完按了一个按钮,一面书墙打开了。我就像一头羔羊,走进了那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享乐宫,它的名字叫作弗洛西之所。
全为红色的墙纸和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定下了情调。一群脸色苍白、精神紧张、戴着黑边眼镜、头发剪得齐齐的女孩子倚靠在沙发上,在飞快地翻看企鹅版经典系列书,姿态诱人。一个金发女孩满脸堆笑地向我挤了一下眼睛,向楼上的一个房间点点头说:“华莱士·斯蒂文斯,是吗?”但那不仅仅是智力体验——他们也兜售情感体验。我得知,花上五十块钱,你可以进行“不深入的陈述”;花一百块,一个女孩可以把她的巴托克唱片借给你听,一起进餐,然后让你看她来一次焦虑发作;花一百五,你可以跟一对孪生姐妹一起听调频立体声广播;花三百块,你可以得到全套服务:一个浅黑色皮肤的女孩会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装着搭上你,让你看她的硕士论文,让你和她在伊琳餐馆就弗洛伊德关于女人的概念尖声争吵,然后她会按照你选择的方式假装自杀——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完美的一晚。不错的骗局。多棒的城市啊,纽约。
“怎么样,喜欢吗?”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转过身,突然发现一枝零点三八口径手枪的枪管正对着我的脸。我是个处事不惊的人,但这次心里还是猛动了一下。是弗洛西,正好。还是那个声音,但弗洛西是个男人,一张面具遮着他的脸。
“你永远不会相信,”他说,“可我连大学文凭都没有,我是因为学分低被勒令退学的。”
“那就是你为什么要戴那张面具吗?”
“我订了一个接手《纽约书评》的复杂计划,但它意味着我要冒充莱昂内尔·特里林。我为做手术去了墨西哥,胡埃莱斯那里有一个医生,能给人整莱昂内尔·特里林那种容——花钱就可以。但是出了点差错,我整容的结果看上去像是奥登,而声音像是玛丽·麦卡锡3。从那时起,我开始干起法律不容的工作了。”
很快,在他抠动扳击之前,我动手了。我往前扑去,用肘猛击他的下
巴,在他倒下时抓住了枪。他像一吨砖头似的砸到了地上。警察出现时,他还在抽泣。
“干得不赖,凯泽。”霍姆斯警官说,“我们审完他后,联邦调查局
想跟他谈谈。是件小事,牵涉到几个赌徒和但丁的《地狱篇》的一个注释本。把他带走,伙计们。”
那天晚上的深夜时分,我拜访了一个老客户,名叫格洛丽亚。她是个金发女郎,是以优等成绩毕业的,区别在于她学的专业是体育,让我感觉不错。
***发表于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