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疏影前医嘱留

“没错,此人害得我夫妻分离,着实可恨。”祁穆飞满口怨愤地附和道,坚毅的目光深深地望向在阳光里飘浮着的尘埃。

“话是如此,可眼下我们又能奈之若何?”吴希夷道。

“九叔,你现在身体还未复原,先别急着动身,你就先留下来等墨尘回来。”

“不,我才不要等他。”吴希夷并没有像杏娘一样快速听出祁穆飞的决定,而是很坚决地拒绝了祁穆飞的提议,“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我还等他做什么?”

祁穆飞微微一笑,“九叔,你忘了?如今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潇羽的准确行踪。”阳光里,他那犹似冰雪凝成的脸颊不再峻肃而刻板,消融于嘴角的一丝暖意还难得地焕发出了一种阳光般的柔情,“你不是最疼爱潇羽的嘛,如今你只有等他,才能知道虞四娘把潇羽带去哪儿了呀。”

“那你呢?”吴希夷想了想,迟钝而惊愕的表情似乎听懂了祁穆飞的决定,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潇羽去哪儿吗?”

“我……我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好。”祁穆飞微微侧转脸庞,将一份深刻的思念悄悄掩藏。

“不行,不行,”吴希夷连声喝道,“你不能一个人去潭州,你……你……”

“九叔,我不是一个人。”抬起头来,祁穆飞特意补充了一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淡淡的笑容里,写满哀伤的眼神默默地诉说着他的倔强,刺破黑暗的阳光则无声地将他那孤独的影子拉长。

“你别给说这些。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潭州!”吴希夷气恼地一把拽过祁穆飞的衣袖,语气罕见的严厉而蛮横。

“九叔,潭州,我必须得去。”而祁穆飞也罕见地寸步不让,语气坚定而果决。

吴希夷听完,又气又急,病弱的身子禁不住颤抖了起来。杏娘见状,心中不忍,想劝祁穆飞几句,但吴希夷却用眼神阻止了她,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年轻人心意已决。

在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他稍稍缓和语气,婉言道:“去,去,去,潭州是必须得去,但你等墨尘回来,你俩好好计议一番再去嘛。”

祁穆飞没有答话,坚定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眼见着二人在沉默中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杏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思量许久,她忽眼眸一亮,问道:“祁爷,你是不是和五爷一早就商议好了?”

祁穆飞微微抬头,转头觑了杏娘一眼,“正如娘子所料,这本就是我和他一早商议好的。”

“落星墩后,吾赴潭州,结束昨日旧账;汝奔九嶷,始作明日新声。”——这是祁穆飞最后一夜在七星楼时写与墨尘的。

准确来说,这是祁穆飞一早决定好的,只不过,墨尘方面至今没有回复消息,祁穆飞认为墨尘已经默许,并答允了他的托付。

刻下,吴希夷闻言,沉默良久。

初晨的阳光细密地洒在他那蓬松而凌乱的白发间,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了这个沉重的身躯空虚而软弱的内里。

杏娘送祁穆飞出门的时候,祁穆飞照例留了禁止饮酒的医嘱,杏娘也照例点了点头,不过,两人都心知此刻躺在病榻上的那位病患并不会乖乖地遵从医嘱。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在门前几株稀稀落落的竹枝前停下了脚步。

“杏娘——”

“嗯?”

“你说,她想林江仙答应她做什么?”

祁穆飞掇了一捧雪在手心,像一个孩子一样缓缓拨开雪块,想看看雪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杏娘注视着他手心的那团雪,沉吟良久,道:“做一个有影子的人。”

“有趣!”祁穆飞专注地看着手心的那一滩逐渐融化了的雪水,对杏娘所言淡淡地付之一笑。

“这是?”

凝视着祁穆飞手中的那团雪中心隐隐露出了一角,杏娘大概已辨出了它的本身,但直到它的庐山真面目完全显现在人的眼前,杏娘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奇的表情。

曾几何时,这样一个简单的戏法就能哄得师潇羽破涕为笑惊喜若狂。

是一颗骰子!杏娘的反应略显平淡,似乎早在其意料之中。

“这是林江仙给你的那颗?”被雪水洗净的骰子闪着一层柔和的光亮。

“是。”

“那颗不是……?”

“那是一颗小石子。不过那时,我也被骗了。”祁穆飞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被人骗的滋味,果真是难受。娘子当初得知自己被九叔骗的时候,也一定很难受吧?”

杏娘道:“你九叔那也是迫不得已。他为人坦荡,让他骗人,比他自己受骗,还难受。”

“那你呢?”

“什么?”

那一刹那,杏娘的目光仿佛捕捉到了祁穆飞眼底那一丝微妙的寒光。

“我听说,你本打算离开了,为什么还回来?”祁穆飞没有正面回答杏娘的问题。

“祁爷以为呢?”杏娘也没有正面回答杏娘的问题。

祁穆飞道:“在下以为……娘子的先祖乃中正仁义之士,娘子为其后人,自然是不会弃我等于不顾的。”

杏娘道:“嗯,冲着祁爷这句话,我也是要回来的,否则,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祁穆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雪,道:“祁门于娘子,并无恩义可言,担不得娘子如此奋不顾身。也就九叔,救过娘子几回,算是有些恩情。”

“九爷于我的恩情,自不敢忘,不过……”

“这就够了。”

没等杏娘说完,祁穆飞即开口打断了她。

杏娘闻言,微微一怔,有顷方开口问道:“祁爷此话究竟何意?”

祁穆飞依旧没有转头,而是徐徐开口道:“九叔是实心待你的,有些事,纵使你不开口,他也会替你考虑替你去办,就算那件事涉及到一些让他为难的人情世故,他也想方设法会去做,所以有些事情,他办不到,并不是他办不好,也不是他不肯去办,只是有人不想他去触碰那件事而已。”

尽管他说得很小声也很小心,但杏娘依然能够很清晰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也清晰地听懂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背后的深情。

或许是祁穆飞这样异乎寻常的直白表达让杏娘有些不适应,她听完许久都没有作声,静静地听祁穆飞顿了片晌后又道,“老郎的事,他已经尽力了。所以,三叔的事,如果可以的话,等下次回姑苏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祁穆飞欲言又止似的停顿了一下,但杏娘并未因此而疑心他是否会食言,眼前还不自觉地浮现出了谷瑶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孔。

良久,她说道:“潇羽说你是一个不喜欢欠债的人,还真是没说错,这么快就想好怎么还我那个人情了。”

或许是雪水的温度刺激到了祁穆飞,他的双手不觉颤抖了一下,“那是因为她说,她不喜欢欠债不还的人,我才……”他在心底小声嗫嚅道。

话未尽,双手掌心的雪水缓缓流淌而下,一阵刺骨的冰凉浸透了他的全身。原来,焐雪净手是这般的冷。轻敛双眸,手心里有她的温度,耳边还有她的琴音,可眼前却连她那仅存的背影都已经模糊。

望着他这几日消瘦下来的脸庞,早不复初见时的光彩,连他的轮廓也多了几分嶙峋的骨感,眼神之中也多了几分沧凉的灰暗,杏娘不由得为这个杏林圣手生出了几分同情,或同情他的遭遇,或同情他的冷漠,或同情他的婚姻。

南星曾不小心说漏过嘴,年前,江家已经明确通知祁家,除非祁穆飞续娶江家小女儿为妻,否则将停供仙桃草,而当时的祁穆飞就以江绿衣生前的一道遗愿拒绝了江家,“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讨价还价的。”一向对江家委曲求全的祁穆飞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江家为此恼羞成怒,不仅停供仙桃草,还联合其他几家大药坊一起提高了十几种一直以来为他们所控制的草药价格,甚至还对祁门的医术医德颇多诋毁之词。

直到今日,这样的制裁与诋毁仍有加无已,但祁穆飞并不在乎这些,坦然而艰难地承受着这一切因为他的坚守而带来的苦果。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断弦当续,莫负好音。

这是江绿衣在去世前给祁穆飞留的最后一句话,笺上两行书,枕下两行泪,花笺小字无声语,一字一句和泪收。

这个无怨无悔的女人用自己宽容的爱结束了自己这一生的悲剧,她知道她无法阻止她母家贪得无厌的求取,但她知道她的丈夫一定会答应她之所求,因为这是她的遗愿,这是她这一生唯一求过他的事。

很可惜,这样的原委,师潇羽本人却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知情。

祁穆飞不允许任何人告诉她,他不想因此而逼迫她,从前她不情愿地做了他的妾室,他内疚至今;现在再让她不情愿地作他的妻子,他会负疚一生。

他要娶一个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这是他说过的话,他没有忘记,也不会食言。

得知原委的杏娘默默地谨遵着祁穆飞的禁令,虽然她明知南星当时的“不小心”是花了心思的,但祁穆飞的“不允许”也同样是花了心思的。他们的心思都值得理解和尊重。

况且,杏娘也一直坚信,解铃还须系铃人,师潇羽心里的结终须她自己来解。

刻下,风穿铃铎,振铎叩心,空灵的响声在每个人的心湖里泛起一片涟漪。

“祁爷。”

“嗯?”

“祁爷,我知道你现在没什么胃口,但你总这样饿着自己,身子迟早是熬不住的,南星做了一点杏仁酥,你好歹先吃一点。”

“不必了。”祁穆飞一摆手,踏着满地碎琼乱玉,孤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