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迷蒙的雾气,均匀地洒在屋瓦与石阶上,并没有因为屋瓦所处位置之高而格外优待,也没有因为石阶的尘土满面而薄待分毫,一切都在阳光的平等布施中缓缓复苏。
石阶下,刚刚走出临江阁的祁穆飞缓缓地抬起左手,仰头迎向阳光直射的角度。蜷曲的五指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缓缓张开,在一张更为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影子里,一双沉重的眼睛缓缓睁开,循着光芒的来处,一点一点望去,穿过迷蒙的雾气,他望见了一张白雪似的脸。那张脸仿佛已经和周围的冰雪一样冻凝,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丝生气。
他遥遥相见,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张活人的脸,但乍然相见,他还是大吃了一惊。他握紧缰绳,猛磕了一下马镫,满目的焦急让他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没错,在他还没有看清楚那张脸的五官时,他就已经认出了对方,并准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了空师兄!”但对方没有应答。紧随而至的殷陈飞奔下马,帮着他一齐将那“雪人”从大雪深处挖了出来。
“祁爷,他真的是?”
“不会有错。”
“可我看他已经冻——”
“不,不是的,他是喝了绣羽白头翁的寒露茶才会这样的。”
殷陈没有说话,在他看来,绣羽白头翁的寒露茶比纯粹的冻伤更为糟糕。但看着主人满目忧急的眼神,他没有把这句实话说出口。
随后,二人合力将那已经冻僵的林江仙抬到了一个已经许久都无人问津的山洞里。
在那个荒僻的山洞里,祁穆飞拼尽一生所学,耗尽一身功力,为林江仙祛除寒毒,将几乎已经宣告死亡的林江仙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死而复生”的林江仙并未对他表示感激,相反,还用十分怨毒的眼神瞪着他,甚至还用十分恶毒的语言对祁穆飞大骂不休。
林江仙,多年来饱受寒毒之苦,又因为玉楼春的药物作用,让他一直深处罪恶的旋涡却无法自拔,这回,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在那一片荒原之中结束自己这错误的一生。可不成想,居然被祁穆飞给救了回来,这让他如何不恼怒!
当然,对着昔日的故友,林江仙的内心更多的是难以启齿的羞惭与无地自容的愧悔。
他不愿见到祁穆飞,也不敢见到祁穆飞,甚至连祁穆飞追忆往昔时提到“我们”二字时,他都坚决不许,“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乱用‘我们’这两个字!”
彼时,祁穆飞茫然地望着他的“了空师兄”,既感到亲切又觉得陌生,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之前,他想过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他的“了空师兄”说说,可现下二人见了面,那些话,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张用热情写就的药方被无情地丢进了冷水里,没有一点水花。
殷陈冰冷的剑锋划过火花四溅的烈焰,在一个人的胸口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无悔的鲜血流过那个人的胸膛,殷陈慌忙收剑,却已不及。
目睹这一幕的林江仙,沉默良久。
“以前,我救过你的命,今天,你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参商不见。”说完,林江仙施展开他的“踏鹊枝”,飞身而去。
“祁爷,这样的人,你何必救他?你在这耽搁了这么两天,师家那边……可能……可能都已经和段家谈妥了。”
“——我终究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祁穆飞扶着洞壁,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外挨去。
“祁爷,你身子这样,还是休息一下再走吧。”殷陈扶着祁穆飞,顿时感觉出对方内力的空虚超乎他的想象,这让他不由得大为忧急。
“没事,走吧。”祁穆飞摆了摆手,试图摆脱殷陈的搀扶。但他才走出洞口,洞外的一阵寒风就直接把他的逞强毫不留情地撂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温暖的阳光映衬着江绿衣温暖的笑容,让他从内而外都感觉暖暖的。
她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没有追问祁穆飞为何突然离队,也没有询问那封署名“穆雪”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向大夫询问了自己丈夫伤情,当听说丈夫此次腿伤会落下严重的病根时,她的眼睛里瞬时红了一圈。
尽管如此,二人还是冒雪赶回了姑苏。
但,正如祁穆飞所言,师家和段家婚事已经商定——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过,他还是想努力改变一些事情。
那段时间,他一有时间就钻在他的书房里,埋头研制能够克制林江仙体内寒毒的解药,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梅花落尽的夜晚,他研制出了“宛奇香”和“一剪梅”。
解药的问题解决了,但另一个问题也随即摆在了他的眼前,解药该怎么交给林江仙呢?
而就在这时,那位名叫“穆雪”的女人再一次适时地托人送来了一封信,就和上次她通知他去救林江仙一样及时。
他按照信上的约定将解药放在穆雪指定的地方,而穆雪则定时去取。
好兄弟殷陈曾建议根据这封信暗中追踪穆雪的去向,但祁穆飞没有同意,因为这是未经约定的约定。
没过多久,这个名叫“穆雪”的女人给他捎来了“刘行郎”的故事。他读过之后,大感欣慰,也很兴奋,以致连续好几晚都没有睡着,祁门之中许多不知情的人还曾以为他是因为段有伦意外丧生之故。
不过,长久以来,他都不知道这位名叫“穆雪”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直到那日竹茹将一个她从暗月婆婆的尸体上搜到的“一剪梅”药瓶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如此!!”
但也是因为那个药瓶的发现,让他意识到,林江仙的药已经消耗殆尽。
也就在刚才,二人会面之时,林江仙再次寒毒发作,祁穆飞以病木春交换骰子的机会,将一枚“一剪梅”的药丸递给了林江仙,而林江仙也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这颗药丸,及时消解了他的寒症。
指间漏过来一缕阳光,但或许是因为夜露与晨霜的过滤,阳光在穿过他那双疲惫的眼睛时,他猛地感到了一阵冰寒。
“祁爷——”五云书生无衣命人处理完林江仙的尸体后,最后一个跨出了临江阁,见祁穆飞还未离去,便躬身走了过来。
“哦——是无衣座主啊。”祁穆飞微微侧身,应道。
“祁爷,林江仙的后事,在下已经命人去安排了,只不过考虑到此人生前声名狼藉,虽然他现在人死了,但恐怕他的仇家还是不肯就这么饶过他,所以他的坟墓,在下以为就不起坟头了也不立碑了,省得搅得这里鸡犬不宁。”
无衣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请示祁穆飞。
“无衣座主考虑周详,一切照你的意思办。”
“是,在下谨遵祁爷吩咐。”
无衣的语气听起来很像是得到了祁穆飞某个明确的指示。
祁穆飞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吩咐?我吩咐你什么了?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们预先安排好的吗?”面带一分愠色。
无衣闻言,大惊失色,立即敛容道:“祁爷,您误会姑姑了,她并不知晓此事。”
“那就是说这一局的布局人是你?”从祁穆飞略显惊讶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他对无衣的这次布局,既是佩服的,也是不满的。
“呃……”无衣闪烁其词,然后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似乎想以此表示,他并不否认在这次布局中自己扮演的角色,也不否认还有其他的谋划者,但是他拒绝泄露那个人的名字。
“好,我知道了。”祁穆飞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那你们姑姑去哪了?”
“回禀祁爷,秋水二姝醒了。”无衣回答道,“姑姑正在向她们询问除夕之夜,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祁穆飞不无深意地“哦”了一声,“咳咳咳……那要不要我去给两位姐姐看看?”祁穆飞咳了两声,沙哑的嗓音尽显疲惫。
“两位姐姐安好,就不劳祁爷操心了,姑姑已经安排得力的大夫伺候了。现下九爷和您的身子都尚未复原,还需好好保重呢。”
“既然两位姐姐身子安好,那还要姑姑留守整夜?”职业的敏感,让他觉出无衣的话里有蹊跷。
“呃……”无衣再次语塞。
不过,祁穆飞没有深究下去。
“既然姑姑已经安排了得力的大夫,那我就不过去打搅了。你一会儿帮我给姑姑捎句话,若有任何需要在下效劳的,但说无妨。”
“如此甚好,那小的就替两位姐姐先谢过祁爷了。”
祁穆飞微微摆手道:“你去忙吧,我也得去看九叔了。”
“是,小的告退。”无衣躬身退步,未暇转身,又听得祁穆飞在其身后喊了一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祁穆飞的语气很像是在自语,但无衣既听在耳里,就不能装作没听见,故转过身老,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祁爷,卯时了。”
“卯时……”祁穆飞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无衣的昭文袋,“听说无衣座主的天星判官笔,有一妙用,写的字能和这雪一样,化于无形。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啊?”
“呵呵,小巧而已,聊博一笑罢了。”无衣没有抬头去看祁穆飞,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昭文袋,仿佛在死守袋中的某个秘密。
“聚散期难定,飞沉势不常。五年同昼夜,一别似参商。……断痴求慧剑,济苦得慈航。不动为吾志,无何是我乡。可怜身与世,从此两相忘。”
石阶下,黄叶畔,又只剩下了祁穆飞一个人。
临江阁里,人去楼空;临江阁外,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