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打坐时,林江仙还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乍然起身后他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有一股无名的气息在自己经脉之间不住地来回乱窜,他的手心和脚心都在隐隐出汗,他的内息在缓缓涌动。
不过,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初时,他还觉得胸口憋闷,喉头燥热,不过现在,这些症状全消失了,犹似刚认识的两个人经过面红耳赤的磨合期之后终于学会了和睦共处。
到现在,除手脚处还在相爱相杀纠缠不清,其余地方皆已平静下来,平淡温和的药性还一点一点地滋润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精神倍增,四肢百骸之间还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这就是千叶丹荨的药效吧?可怎么不是滚烫滚烫的呢?莫不是自己思觉失调了?林江仙惊喜而疑惑地感受着这独特的药效。
眼下之情形,他也无暇再向“大夫”细问缘由了。
因为前方来了一个冤家。
冤家路窄,来人竟是清凉山无双居士陆渊博。
林江仙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半是祈祷半是威胁地默念道:你若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也就罢了,要不然,我一定将你杀兄盗嫂然后嫁祸于我的丑事抖落出来!
很可惜,这位居士没有听到他的恐吓。
驰马至此,他不知何故停了下来,还破口大骂道:“你这直娘贼的,快给我滚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再不出来,老子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看你往哪儿躲!”
师潇羽和林江仙自是诧异,皆道是被他发觉了,心中暗暗叫苦。
良顷,那陆渊博喝着坐骑向着师潇羽的方向蹀躞而来,隐于树后的师潇羽听着树后的马蹄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紧张莫名,一颗心都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
虽然她早已看淡了生死,但是当这“死神”的脚步带着凛凛西风徐徐向她靠近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种寒栗栗的畏惧。
手里的匕首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被霜染红的嘴唇被她紧紧咬在两行碎玉之间,两颗黑珍珠般的眼眸也被她的眼睑紧紧掩盖着,被死神的阴影笼罩着的她,表情显得很是僵硬,就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一动不动,连她的所有知觉都变得有些麻木。
她不知道林江仙是何时挺身而出,为她驱走了死神,也不知道他俩之间打斗了多久。她只知道,她和他最后的赌局,她输给了他。
没错,她偷看了结果,骰子上的点数是不能再大的“六”!
“一!”
林江仙颓软无力地倒在树旁,揭开了那个临时用药瓶作成的骰盅的盅盖,望着骰子上的那个不能再小的点数,他仰天大笑了起来。
有神药相助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陆渊博。
可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当他再回来找师潇羽的时候,她已不在!
飞鸿印雪,自有痕迹。怎会全无踪迹,她不会轻功,如何能不着一丝痕迹地离开这里?林江仙望着四周平整厚实的雪地,茫然不解地问着自己。
寂静的夜,沉默不语,和这些骨瘦嶙峋的黑松一样讳莫如深;苍茫的大地被积雪覆盖着,陷入了深沉的梦乡,寥廓的天空被浓云包围着,为他送来了一朵洁白的雪花。
柔弱的雪花在黑夜中悄然绽放,孤独的黑夜在白雪之中逐渐明朗起来。
桃花源客栈,无忧居。
窗外的一星雪絮伴着一缕轻风拂过杏娘的星眸,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眼前忽地掠过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喜欢在黑夜里凝望夜空、喜欢在高楼聆听风声的人的脸——曾几何时,杏娘无比憎恶那张脸,而如今,这种憎恶之情却已似眼前那冰封的河面一样逐渐消融。
睁开眼来,湖面上,无边的黑暗依旧让人感到沉闷而可厌,但远处一点隐隐约约的渔灯泛起一片朦胧的浮光,打破了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般人服用了千叶丹荨和雪上红花,初时都会觉喉头冒火,燥热无比。但只要不喝水,这种症状就会慢慢缓解。待这种症状完全退去之后,你就会觉得耳后泠泠生风,清凉似水。这时,若使用金翅擘海,你会觉得内力虚滑,完全不受控制;但若使用踏鹊枝,便会觉得自己脚下生风、身轻如燕。”
听完林江仙的叙述,祁穆飞首先纠正了他话中的一个用药错误。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能躲过香山剑!”林江仙恍然大悟,不由得点了点头,过而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真当自己是三折之肱了!”祁穆飞嘴上责备着那位信口开河的“庸医”,心里却还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欣慰——尽管师潇羽张冠李戴,弄错了药名,但起码她并没有把这自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雪上红花并非与千叶丹荨相克,而是与病木春相克,因为二者会让人内力骤增骤减,十分耗损元气,重者可能会危及性命。
“虽然妹妹用药不按君臣,但也不得不说妹妹这次是错有错着。”杏娘维护道。
祁穆飞没有反驳,只是对师潇羽口中的那个“老师傅”暗自耿耿于怀:“老师傅?我有那么老么?”
在那个置酒的书案上,无衣正在奋笔疾书,记录着林江仙的口供。
在林江仙回述期间,祁穆飞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支“天星判官笔”。
这支判官笔是无衣加入蒙冲院时,匪风送给他的,这个寡言少语的人不善表达,却有一双巧夺天工的妙手——说来,他也曾是鸿渐堂抱朴馆最年轻的丙丁墨匠。公输拙曾对他的评价是:大辩若讷,大巧若拙。
对此,身为“蒙冲五虎”之一的铁弹子狼跋生前曾持不同意见,他认为公输老拙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那句“大辩若讷”未免言过其实,那句“大巧若拙”倒是不虚。
且看这支“天星判官笔”,便可见一斑。
笔杆两侧的天星图,一面为参星,一面为商星,都说“参商不相见”,不过这判官笔上的两星却偏偏别出心裁,不仅可以互见彼此,还同升同落,同隐同现;每日卯时和酉时,毫颖着墨,参商毕现,交相辉映。刻下,酉时已过,卯时未至,所以尽管笔头着墨,也参商不见。
判官笔的左边还留着五六页笺纸,最上面的一张是方才白华审问林江仙时写下的一页供词,不对,那是苏轼的一首词《临江仙》:
“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珠帘十里卷香风。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语音犹自带吴侬。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这就是林江仙的供词。这就是白华审了一天一夜审出的结果。
无衣提笔在其末尾加了两行字:“荼蘼谢东风,零落酴醾中。花香似酒香,醒来明月空。”
林江仙见祁穆飞盯着案上的供词沉吟不语,似是苦思冥想,又似是神思恍惚,俊秀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种吴希夷式的憔悴与衰颓,不过还好,这种憔悴和衰颓还没有像吴希夷那样烙进自己的生命里。
“错有错着?”林江仙没去打扰祁穆飞,而是对着杏娘问道,“看来娘子是相信我了?”
“就算我信了你,竹茹这笔账,你还是要还的。”
微风拂面,在杏娘的鬓间轻轻地打了个秋千。
自从杏娘从林江仙的“春天”里走过,就再没有回头,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对这个人的判断。她甚至能感觉到此刻她的身后正有一双目光盯着她的后背。已经步入“秋天”的林江仙身上遍布血蚁,尽管麻木的四肢已经感觉不到血肉剥离时的疼痛感,但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某样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离他远去。
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眼皮子无力地贴在眼珠上,眼珠里嵌着杏娘袅娜的背影。光看这个背影,林江仙就能判断出她是一个姿容出众的美人,而从她高贵的头颅仰起的高度来看,她对自己的美貌也有着相当的自信。
“难道娘子还是认为是我玷污了碧筠仙子?”林江仙道。
“你就算不是元凶,你也是帮凶。”杏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林江仙略带轻蔑地冷笑了笑,道:“你是说玉楼春?”
“我说的‘帮凶’不是指这个。”杏娘峻肃的声音让林江仙的的冷笑瞬时凝固。林江仙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你指的是什么?”
窗外的风犹被一把尖刀乱刃刺破,带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在杏娘的脸上斜掠而过,留下一道冰凉的飞霜。
“如果你不是声名狼藉的采花贼,凶手也不会用这样龌龊卑鄙的手段构陷你。”杏娘的话寒凉似水。
冷水浇头,林江仙哑然无语,心口好似被人刺入了一把刀。蓦地,他伸出拳头,往坚硬而冰凉的地面上重重挥了一拳。不管是出于自疚还是出于愤怒,他这一拳都使出了足够的力度,不过,再大的力气都击不破杏娘言语之中那个残酷的事实。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