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泥菩萨的烦恼

松间的清风夹杂着那一星雪絮在黑色的世界里四处游荡,最后轻轻地掠过师潇羽的耳畔,她那早已冻红的耳朵成为了它最后的避风港。

“小女子这双耳朵确实是不过如此,与阁下的‘令名’比起来,那就是望尘莫及!”师潇羽半是讽刺地恭维道。

林江仙咧着嘴,笑道:“在下声名狼藉,臭名昭彰,不敢与祁夫人相提并论,没的亵渎了祁夫人之令名。”

师潇羽瞪了他一眼,问道:“就算你和他不是一伙的,但你和他适才交了手,难道也瞧不出他是什么武功来历?”

“在下孤陋寡闻,没瞧出来他用的是什么功夫。”林江仙故作羞惭道。

“哼,你孤陋寡闻?还是你觉得我师潇羽孤陋寡闻!我虽不会武功,但也看得出来,那人武功不在你之下,可他却不杀你,还屡屡手下留情,这是为何?”

“你都看出这么多了,那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什么?”

“你的疑惑不就是答案?”

“你是说,他想让我误会你俩?可是我当时已经束手就擒,就算误会了,又能怎样?”

“你毕竟只是鱼钩子,而他要钓的是那条大鱼,这中间万一有个什么风波,他很有可能功败垂成!到时,你这鱼钩子不就有大用处了?”

如坐云雾的师潇羽蹙着眉头,雾里看花般看着对方模糊的脸孔,思忖了良久,她才理解了林江仙的意思。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凭他的功夫,大可先杀了你,再杀我啊。”

“他不会杀我,因为我是他的‘同伙’啊。”林江仙总拿着意味深长却又半真半假的目光回答着师潇羽,好像是想让她自己去猜去回答——这也是他对女人的惯用伎俩,用这种暧昧不清的眼神,飞眼传情,情到处,花成蜜就。

不过这回,他却吃了她一个白眼。

“我活着,能给他顶罪;我死了,对他能有什么好处?”林江仙道。

“在大事未成之前,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只要他露出杀招,就会被你我识破他的身份,还会让人从我这具尸体上找到他身份的线索。一旦身份暴露,那他就是你们姑苏五友的公敌。所以,他不会杀我;当然,他武功高,也不屑杀我。”

说着,林江仙低头望了一眼他那曾经引以为傲的双手,不无自嘲地笑了笑。

说心里话,连他自己也瞧不起它们;可不止一次,他就是因为它们而活了下来,因为对方嫌他这双卑鄙而肮脏的手会弄脏了他们高贵而洁净的兵器,更有的人觉得,连他的血都是污秽不堪的。

而事实证明,他们的血和自己的一样鲜红、炙热。

师潇羽诧异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林江仙能感觉到师潇羽那双高贵而洁净的目光也正落在他的手上,他也能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与常人并无两样,只是她的性格她的修养让她的目光不像别人那么冷漠那么尖刻而已。

“当然,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你是他的‘鱼钩’。”林江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冷酷的语气与周围的温度毫无违分别。

“真是可悲,我师潇羽活着的价值竟是帮他们再钓一条大鱼。”师潇羽学着林江仙那自嘲的口吻说道,高贵的目光若有所思地低垂着。

忽然,有一种无言的悲凉掉进了她的目光之中,层层涟漪徐徐向外扩散着,露出了她洁净的两点星眸。

星眸倏转,碧波轻漾,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岁月如斯,莫不静好。

“如果你连这点价值都没了,那才真的可悲呢。”林江仙用一种世俗的口吻说道。说完,他才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可悲,因为他连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他还没想过死,不管他的生命多么廉价,不管他的存在多么卑微,他都要活下去,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像一般人那样麻木而又自甘平凡地活着。

“别去想了!”见师潇羽一动未动,好似还在沉思,林江仙又道,“这人蛤蟆吞鱼钩,迟早得把自己难受死!”这次,林江仙用了一种并不那么世俗的口吻。

“啊!”

林江仙的这句话好像突然惊醒了师潇羽,她蓦地一声惊呼。

“怎么了?”林江仙也被她弄得有些惊慌失措。

“我差点忘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师潇羽很郑重很焦急的喊道。

“什么事?”林江仙不知其故,却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有杏姐姐的巾帼?”师潇羽神情凝重地问道。

林江仙被师潇羽这桩“十分要紧的事”猛然一惊,半天才想起什么来,问道:“杏姐姐?你是说七星楼和你一起被天尸眼吓到的那个娘子?”

师潇羽恍若未闻,兀自焦急又难过地喃喃自语道:“你说,会不会杏姐姐已经被他抓了?不好,不好,定是这样的了。都怪你,谁要好心来救我,不然我现在就能救杏姐姐了。他现在没有抓到我,回去肯定会拿杏姐姐出气的。都怪你!都怪你!”

师潇羽这一顿莫名其妙的埋怨,差点让林江仙运岔了气。他稍稍屏息敛气,谑笑道:“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操心别人!”

“‘别人’?杏姐姐才不是别人!她待我极好……”提到杏娘,师潇羽的语气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因为急恼而差点溢出眼眶的泪水也微微泛起点点柔和的光芒。

“她不仅人长得有点像绿衣姐姐,就连性子也有点像,更重要的是,她和绿衣姐姐一样,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疼爱……”秋水盈盈,无语而流。

无可否认,师潇羽对杏娘,不只有知己姐妹的那份友谊,还有一种基于一位故人的感情寄托。

林江仙长吐一口气后,运功结束。

师潇羽说这话的时候,他扭头过来,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一串串珠——林江仙初次见她时就曾见过这串木槵子手串。对所有这类东西,林江仙都抱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之心。

也是如此,他对师潇羽口中的这位“杏姐姐”多了几分尊重。

“你不知道,杏姐姐原本不是江湖中人,她的父亲、她的爷爷都是朝廷忠正之士。只可惜,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她的父亲被奸人陷害,至今都无法洗刷冤情。这次她涉足江湖,原本是要给她父亲洗雪沉冤的,没想到,一路走来,险象环生,差点连她自己的性命都丢了。如今,还要被我连累,哎……”

虽然林江仙看不到师潇羽眼眶中的盈盈泪水,但从师潇羽欲言又止的哽咽之中,他能感觉到她方才的郑重与焦急都是真挚的——对她来说,这个人才是十分要紧的;自己,一个采花贼算什么?

“江湖人心险恶,朝廷人心诡谲,都一样。她既选择了与你同行,就应该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不然,她如何对得起你的一声‘杏姐姐’。”林江仙背着师潇羽说道,而师潇羽自然也没有听出林江仙说这话时的心酸与失落。

“什么人心诡谲?她可是忠良之后,她的义父和她的父亲都是大宋的骨鲠之臣,你怎么能将他们跟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狗官混为一谈?你要是以后再敢这样乱讲——”心急的师潇羽一时没想到合适的惩戒方式,眼珠子左右转了两圈,才拿腔拿调地挥舞着手里的匕首,一字一顿地道出四个字来,

“格——杀——勿——论——”

林江仙佯作讨饶道:“好大的官威啊!”惹得师潇羽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听着她这一声笑,林江仙最终没有将那句“狗猛酒酸,再好的酒也会变酸的”说出口。

“据我所知,她和九爷都登上五爷的船了。那条巾帼,应该是那个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偷来的。所以,你就放心吧。”

“那才叫人不放心呢!”

“你对墨尘这么没信心?”师潇羽的顾虑让林江仙不由得一惊。

“……”

师潇羽觑了林江仙一眼,默然不答。

林江仙也暗暗觑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她的沉默——她是在担心他。

沉默良久,师潇羽才恢复原先的神采,道:“我警告你啊,不准欺负杏姐姐。”

“小的遵命!”林江仙微微俯首,一脸谄笑道。

“啊!不好!”俄而,师潇羽又一声惊呼。

“又怎么了?”

“那个报信的孩子!”

“你能想到的,那个黑衣人怎么可能想不到。”

“可那个孩子还那么小,而且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又怎样,江湖上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种事情还少吗?你别想那么多了,顾好你自己就够了。”

师潇羽久久无法释怀,她怎么都无法将那个年幼又可爱的孩子当做桥或驴来看;她只知道,那是一条鲜活而多彩的生命,会说会笑,会走会跳。

“你那一掌……竹茹不会有事吧?”

“呃……我那一掌虽然有点重,但碧筠公子并非一般人,应该——没事。”

“这笔账,我先记着,若是明天让我知道她有半点闪失,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算,算,算,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定和今天一样,决不还手!”

师潇羽斜睨了他一眼,微微转过头来,一缕愁丝随之垂落,可才下眉头,又一缕愁丝又拂过了她的心头,她轻轻地望天问了一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这时候,她应该醒了吧。”林江仙漫不经心地回道。

师潇羽颙望着树杪之间空出的那一块巴掌大的天幕,露出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笑容,算是给这场答非所问的对话一个完满的结束。

寂静的黑夜就像披着重重面纱的魔鬼,让人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甚至还会让人在惝恍迷离之中沉迷,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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