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见喜的见面

推开临江阁的大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虽然祁穆飞一早就提醒了杏娘,但门推开时,她的喉咙里还是一阵翻涌。

“没想到——你——你还愿意来见我。”

昏暗的灯光里,林江仙蜷缩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斜躺在地,嘴里喘着一口浊气。微翕的眼睛里,一丝幽暗的灯光曲折地穿过他额前一团散乱而粘滞的头发,最后通向了他的灵魂深处。

杏娘用可厌又可悲的眼神瞥了一眼这个正从地狱的裂缝里侧睨世界的怪物,小心翼翼地随着祁穆飞走进了这个之比室外更为幽暗更为冰冷的囚室之中。

“这话不是应该我说吗?”

祁穆飞不欲与之客套,也不欲与之费话,直接问道,“说吧,这一见喜,怎么会在你手上?”那果断而冷漠的语气仿佛早已把进门前的犹豫与踌躇全然遗留在门外了。

“她送我的。”

林江仙嘴角一扬,看眼神,他很像一名高奏凯歌的胜利者,而从他目光所仰起的角度来看,他更像是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而且是一头于囚笼之中垂死挣扎的困兽。可怖、可悲亦可怜!

“经她手送出去的一见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是在为你自己身为这千分之一而感到荣幸?还是为这八百分之一而感到自豪?”祁穆飞捻转着指间的一见喜,不无讥诮地回道。

杏娘没有言语,但于她看来,祁穆飞这样酸涩的讽刺并不高明,因为他说师潇羽送出去的一见喜至少有八百之多,明显是夸大其词了。

果不其然,林江仙听完,咧嘴一笑,更加得意且更加直白地说道:“我喜欢她。”一双混杂着血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祁穆飞的反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祁穆飞对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有些猝不及防。

他蓦地转过头来,从进门到现在,他还没有正眼瞧过林江仙。而林江仙,则一直注视着他,几乎枯萎的眼神里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再次焕发出了一线生机。

这一刻,两个男人看着彼此,端详着彼此,凝望着彼此,就像是在凝望着彼此的过去。他看着他的眼睛,依稀梦里相识;而他看着他的脸庞,却恍若陌路相逢。

过去,有时候就像一面镜子,分明历历在目,可是当你仔细去看时,却发现它原是那样的模糊,模糊得都让你无法辨识出这原是一面镜子。

时间,在镜子上留下了尘埃,将镜子内外的两个人阻隔在了两个时空里。

不见硝烟的空气突然凝滞了下来。

“你不配!”

进来后一直临窗眺望的杏娘终于开口了,泰然自若的脸上平静如水。可进门那怵目惊心的一刹那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恶臭味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只一夜的功夫,林江仙已经面目全非,“皮里春秋”的痛让他原本俊朗的形容发生了一种畸变式的扭曲,“皮里春秋”的痒让他原本白净的皮肤发生了一种撕裂式的毁损。不过,“皮里春秋”最为残忍的地方并不止于此。

每个时辰,那他体无完肤的躯壳之上都会如春草一般密密地长出一层状若铁藓一般的外皮,这层以其血肉为基底的外皮在长成之时,会让人切身地感受到一种生命在破土而出时的野蛮与贪婪;而在它长成之后,便会有数千只数万只嗜血的血蚁席卷而来,将它连根拔起,将它们的根茎枝叶全部啃去,甚至连它们唇齿相依的“土壤”也不放过,它们的蚕食行动很快,仿若秋风扫落叶一般迅疾而猛烈,每次万蚁卷土重来的时候,都会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消亡是那样的突然而痛心。

春去秋来,时节更替,林江仙此生已经历过三十次,可每每回首这三十次,他都会伤春悲秋似地慨叹一声光阴似箭;而这皮里之春秋,他不过才经历了四回,可每回他都会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句——“时间他妈的就是一把刀,不把人弄得遍体鳞伤,它就不知道走。”

杏娘和祁穆飞进屋之时,林江仙正在经历他的第五个“春天”。看着他身上的寸寸血肉被一种乌黑腐臭的东西侵蚀,杏娘只觉恶心难当,口鼻尽掩也无法控制自己胃囊之中剧烈的反应。

直至祁穆飞在香炉之中投入一枚香丸,素香幽澹,沁人肺腑。杏娘闻后,神色稍解,尽管那一幕在自己眼前久久地拂之不去,但只要移目窗外,窗外的清鲜空气便会让她舒畅许多。

墨门暗器的凶残与狠毒,她早有耳闻,但从未目睹,如今亲眼所见,方知传言不虚,更在其意料之外。然而,即便如此,她身后的这个人依然没有屈服,没有求饶,肉体的摧残显然还没有完全摧残掉他的意志。

她不由得对这个死有余辜的罪人生出了一丝怜悯和敬意。

但当他从他那肮脏的嘴里说出他喜欢师潇羽的时候,她的那一丝怜悯和敬意也随之转瞬而逝了。

“杏娘?”

林江仙不甚肯定地对着杏娘的背影喊道,见杏娘没有否认,他才继续说道:“初次见面——哦,不,我们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七星楼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见过你了。当日若不是你这个做姐姐的撇下她一个人,我都……我都未必有……有那么容易接近她。”

林江仙吐气有些艰难,他的牙齿上沾满鲜血,那是他在忍受剧痛时几度咬紧牙根而致使牙龈出血的,故而,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很像是在血口喷人,说到“撇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喉头一哽,继而大吐了一口鲜血。

杏娘闻言,两颊不由得一凛。

“别把别人说的那么重要,她在与不在,都不会改变什么。你认定的事情,谁都不能可能左右你。”祁穆飞替杏娘回应道,语气依旧生硬。

林江仙惨然一笑,脸上作出了一副刚饮过苦酒的表情。烈酒过喉,林江仙的心头却不由得为这熟悉的辛辣滋味而大感快意。

“你找我们来就是为说这些废话?”杏娘敛容问道,她明知林江仙见他们并不为此。

林江仙面无人色的脸孔因为“皮里春秋”的奇痛与奇痒而变得一时狰狞,待他咬牙忍过那一阵痛痒之后,他才喘着粗气问道:“她还没消息?”

说话间,他的目光向着桌角的一坛村酒投去,眼里露着一种望梅止渴的期盼。桌上还有两个酒碗,碗壁上残留的酒渍显示出曾经有人使用过它们。

祁穆飞提起酒壶,在其中一个碗中注入了满满一碗。他一边倒酒,一边问道:“你找我来,不就是要告诉我她的消息的吗?”

“我说了,你们会信吗?”林江仙望着祁穆飞落下酒壶的背影,问道。

“要我们相信你,你也得说实话啊。祁夫人究竟是怎么不见的?前晚的事,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你不说,我们如何信你?”杏娘道。

“好,我说,我说。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赏我碗酒喝?”林江仙的目光一直定在祁穆飞的身上,吃力地说道,“要是娘子觉得我不配喝酒,给我碗水也行。”

“给!”祁穆飞将那个注满酒的酒碗递到了林江仙的面前,“喝完,就别再废话了。”

浊酒当前,林江仙略显松弛的眼皮费力地向上抬了一下,他瞟了一眼酒,又瞟了一眼祁穆飞,然后,他的喉结吃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生命的本能让他对这碗浊如泥水淡如清水的东西生出了某种比死亡还痛苦的渴望。

一碗浊酒和着他满嘴粘稠发臭的血垢一起滑入了他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腹中,经过他那个凝滞的喉咙时,他的喉结再次用力滑动了一下,这次可顺畅多了。

倏而,酒的味道顺着他耳后那一块尚还完整的皮肉冲上了他的头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也那个瞬间焕然恢复了生机,每一根头发都像独立存在的个体一样舞动着生命的激情,头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怒放着,呼吸着发梢到发根的每一寸酒香。

被浊酒麻痹了神经的林江仙不再像以前那样痛苦,那样狰狞,尽管“皮里春秋”的威势并未消减分毫,但比起刚才,此刻少了那样的切肤之感,林江仙也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被酒水浸润过的喉咙也不像之前枯涩而嘶哑。

一碗酒饮讫,临江阁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钟凌岳和无衣迈步进来。原来在祁穆飞推门进来之前,特意吩咐了无衣去请了钟凌岳。

尽管祁穆飞与钟凌岳再次相遇以来,两人并未有过深谈,也未有过任何正式的会面,但很显然,祁穆飞对这位任侠好义的年轻庄主颇为信任,而这位少庄主也不负其信任,细心地照顾受伤的竹茹,妥贴地约束黑面佛翁若水的各种小动作,并自觉地管束自己的手下不打听也不介入墨门的任何行动。

刻下两人见面,四目相投,微微致意,简短的寒暄之间大有惺惺相惜之厚意。

二人之中,无衣的到来倒是有些出乎祁穆飞之意料。按照规矩,本该是玉蕊前来,但玉蕊却始终没有露面,而那位总不肯安分的黑面佛也没有过来凑热闹。

所以这次听审会的气氛也变得异常的安静、异常的冷清。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