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暮雪,西山月明,这样的好景致,若非登楼览瞩,怕是一生难求。”回望残楼,杏娘又道,“不如……就叫它暮雪楼,可好?”
“暮雪楼?好!好!”玉蕊连声道了两个好。
其实不管杏娘取什么名,玉蕊都会拍手叫好。只是当她听闻杏娘以暮雪二字定名时,更着意多加了一个“好”。
昨日,她接收到了玉英急传而来的司马宅之委托文契。见到上面的署名时,她还大惑不解,特问了前来送信的黑松使者,方知当年虽是司马丹先找了祁穆飞才进得墨家大门的,但当时墨尘听闻祁穆飞欲纳师潇羽为妾,所以说什么也不肯见他,祁穆飞只好去求了当年已经退居幕后的墨允智。
是而,这委托文契上加盖的还是墨允智的私印,而委托人一方则按照墨允智的要求,写的是“穆雪”的名字,而非司马丹本人的名字。
那黑松使者并不知晓“穆雪”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与司马家的关系,只知道这个女人曾经救过云屯寺和尚的性命。
“穆雪——”昨日玉蕊对着这个名字默念良久,很遗憾,在她有限的江湖阅历之中,并没有找到这个名字的历史,仿佛这个名字就像腊尽初晴的积雪一样,已经完全消融,不留一丝痕迹,只在每个人念及她名字时在每个人的心头留下一丝暮雪深凝之冰冷。
刻下,司马丹喃喃不语,嘴唇似有感触地蠕动了两下,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座在夜幕下光芒万丈的高楼,不觉喉头哽咽,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燕子楼更名一事就此确定。
这块世间独一无二的墓碑从此将刻上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将和这座楼一起受世人瞻仰。司马丹按照事先承诺的那样,命人将杏花天赠与了杏娘,并先杏娘一步送达了落星墩。
昔日燕子楼下的十八家奴已经严重损毁,玉蕊本建议司马丹更换机关,毕竟以死人布置机关,有违人道,也有违墨门门规,但司马丹断然拒绝了玉蕊的建议,并十分坚决地说道:“不换!这十八个人一个都不能换。”
“可是……”
“当年五爷在这里,可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办不到’这三个字,所以我希望姑姑你也不会。”
对当年的墨尘来说,以刚死不久的十八具尸体布置机关,确实不难;但是要以今日十八具残缺不全面目俱毁的尸体再入机关,这绝非易事,纵是墨尘,也未必能满口答应。但面对对方挑衅的目光,墨门中人从来都不会示弱。玉蕊身为女子,却比一般的男子硬气得多,所以,她当即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回应了他。
天色昏暗,司马丹再三款留二女用了晚宴再走,但杏娘和玉蕊归心似箭,都无意留下。司马丹也不作强留,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堆客套话后,送二女至门口。
“真是不好意思,还要劳烦娘子你专程跑一趟,若早知道你是和姑姑在一起的,那我一早就让人把您这身衣服送过去了。真是抱歉。”
司马丹再次鞠躬致歉,身旁的小丫鬟则恭恭敬敬地端出日前杏娘作舞之前换下的衣衫,看得出来,衣衫不仅仔细浣洗过,还着意熏了香,淡淡的芳馨,沁人心脾。
“司马公,客气了。这身衣服是我临行前由义母亲手缝就,虽是朴素,但于我却是无价之宝,数日前遗落于此,我甚是担心,所以今日得空,就与姑姑一道过来,心想哪怕是毁了,我也得亲自把它带回去。没成想,司马公竟将它保存得如何完好,妾身感激不已。”
“我说呢,娘子为何非得与我同来,原是为此。”
杏娘来之前,曾与玉蕊说过是来找寻一物,只是未曾言明寻的是何物。此刻,她与司马丹如此说,倒是圆了她专程取物之说。
杏娘收下衣服后,与玉蕊一起翻身上马,司马丹立于门内俯身拜别,恭谨如初。
双方简短的话别之后,二女策马扬鞭,奔驰而去。行得老远,司马丹携家奴依旧望尘拜伏,寸步不移,玉蕊回头觑了他一眼,道:“瞧他那打躬作揖毕恭毕敬的样子,都送到门口了,也不送人到门外。”
“你见过谁自己离开自己的坟墓的吗?”杏娘头也不回。
“坟墓?”玉蕊朝那高耸入云的暮雪楼瞟了最后一眼,然后诧异地瞄了杏娘一眼,调笑道:“说得好像我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
“难道不是吗?”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了一个更瘆人的。就是不知你敢不敢听?”
“敢走夜路,还怕你说鬼话?”
“有娘子壮胆,那我可说了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出了星子镇。
从司马家出来后,沿路都没什么光亮,正月初二的夜里,也没有什么月光,夜间急剧下降的温度加深了夜色的浓度,一个人就算再努力睁眼远眺,也不可能有更多的色彩更多的景物入目了。
不过,好在杏娘渐渐地也适应了这样的视野,时而隐现的几点疏星也给她这段稍显沉闷的旅程平添了几分温情脉脉之意趣。
漆黑的道路上只有她和玉蕊两个人影在慢慢移动着。无衣带着一行人远远地跟在二人之后,仿佛他已经从二人缓辔徐行的速度中看出二人有话要说,所以未敢离得太近。
玉蕊有意放慢了速度,杏娘也随之按辔徐行,二人在田间小道上连辔而行,马蹄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回荡在空旷而荒芜的野外,显得这里的夜格外的幽静格外的萧索。
“那司马丹没有为难你吧?”玉蕊微微吐了一口气,首先打破了这个沉闷的气氛。
“有姑姑在,他不敢为难我。”杏娘半是奉承地回答道。
然后,二人的对话再次停了下来,僵冷的空气让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愈加滞闷。
过得许久,玉蕊才复开口道:“我刚去了他家的祠堂和祖坟。”
“姑姑是有什么发现吗?”
“这别人家的祠堂里供的一般都是自己的祖宗,可这司马家供的却是三十三名和尚;别人家的墓地里埋的是自己的祖宗,可这司马家的墓地里埋的是三十三具和尚的骸骨,和一具女人的尸体。你说奇怪不奇怪?”
“哦,对了,你还认识那女的呢,不过,你肯定猜不着她是谁!”玉蕊转头来看杏娘。
天色太暗,玉蕊看不清杏娘的表情,见她默不作声,以为她在思索,怎奈久思无果所以不作声。故而,玉蕊悄声道:“是你们在七星楼遇到的暗月!”
“哦……”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听说暗月曾经杀了他司马丹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想必这司马丹也是恨毒了暗月,所以他要等暗月死了,把她的尸首拖来,奉于祠堂之上,以慰其父在天之灵。这有何值得惊讶的呢?”
“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何要暗月跪对着那三十三个和尚?”
“玉蕊姑姑这话可是奇了,你方才不问司马丹,现在却来问我,我从何而知啊?”
“你和他在暮雪楼上说了好一会子话,他就没跟你透露些什么?”
“你想多了,他只是跟我讲了他娘的故事而已。”
“他娘的故事?这个人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为了博取你的芳心,连他娘都搬出来了啊。”
“什么啊,别胡说。”
“放心吧,九爷面前,我绝不会乱说的。”
“人死为大,暗月生前作恶多端,但她如今已经去了,就不要再提了。一想到她临死前的模样,我就觉得害怕。”
“人都死了,还怕她做什么?”
“有些事情,当时不可怕,事后想想却总觉得后怕。倒不是怕她活过来找我索命,只怕……”
“那怕什么?”
“怕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还会有下一次。”
“再有下一次,你就不会怕了。”
二人说话相隔不过三尺,但谁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黑魆魆的夜里没有月光,连星光都是那样黯淡无光,二人落在霜雪上的影子也因此变得那样虚无。杏娘也是这时才明白南星选择值夜的好处。
虽已入春,但日落之后,残腊的余寒便迅速地占领这一片粗犷而广袤的大地。
玉蕊搓了搓手,揉了揉耳朵,虽然她和杏娘都戴了羊绒搭耳帽,但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的寒意依旧能将她俩的耳朵冻得没有半点知觉。她伸手探了探马鞍之下,那里拴系着一壶酒和几块春饼,这是竹竿在二人临行前特意准备的。
“雪天难行,夜路更难行,吃点东西吧,别冻坏身子了。”玉蕊呷了一口酒,将两块春饼和壶中剩下的酒全部让给了杏娘,杏娘饥寒交迫,故也不作推辞,只未敢多饮酒,喝了两口便还给了玉蕊。
“哎,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那道江湖悬赏令。这南北二宫为什么非要取祁爷和他夫人的性命不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愿闻其详。”
玉蕊嚼了口春饼,呷了口酒,马蹄踯躅,二人缓辔齐行,向着黑夜深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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