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袭面,司马丹不意吸了一口冷气,冷气过颚,让他的五官都不觉酸酸的难受。鼻腔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伸手揉捏了一下鼻翼,然后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杏娘——我今天跟你说这一切,是因为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来,不要像她一样傻一辈子。”司马丹这一句话说得颇语重心长。
“你明知道我不会留下来,却还是要苦口婆心地挽留我,你不也一样傻?”杏娘望着天边,暮色的凄凉在她的那双明眸之中留下了一抹悲剧的色彩。
“是啊,燕子终究是要飞走的,就算是珠帘画阁琼楼玉宇,对它来说,都是白云苍狗,不值得留恋。”司马丹神色黯然,感慨良多,一声叹息后,他复开笑颜道:“也罢,我也算是完成了母亲生前最后一个心愿。这份亏欠的人情,终于还清了。”
无债一身轻的司马丹在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全然看不出一点伤春悲秋的痕迹,连眼睛里曾经被酸风激过的那一星半点儿的泪光也荡然无存。
看着这张乍晴还阴的脸孔,杏娘才忽然体会到在这燕子楼上欣赏“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样的风景,果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司马丹始终没有将这“人情”的偿还方式道个明白,就好像这人情债里暗藏着一套复杂而精巧的计息法则,不可轻易对外人言宣。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总能把自己账本上的本息算得毫厘不爽;
而作为一个高明的商人,除了能对自己的账目了如指掌,还能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总把吃亏当作收益写进账本里的人。
司马丹一直以来都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高明的商人,但今天从杏娘看自己的目光里,他发现,他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而已!
“司马公今日邀我登燕子楼,又给我讲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怕不只是为了‘还债’吧?”
司马丹含笑不答,缓缓地将目光引向了远方。
暮云叆叇,冷光凝烟,雪霁后的天空总是这样布满愁云惨雾。不过令人欣喜的是,在这层叠的云层之间那一弯朦胧的新月再次现出了它袅娜的身影,纤纤如钩,娟娟似黛,银辉吐秀,清霜晕娇,笼纱相见,殊为可爱。
“都说‘高处不胜寒’。不过我觉得,楼高倒是有楼高的好处,这样好的新月,我很久都没见过了。”
“其实,它早就挂在天上了,一直在太阳的旁边,只不过,太阳的光芒太过耀眼,掩盖了它的荧荧之光,以致很多人都没能注意到它。一直到太阳落山,人们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看得出来,司马丹是一个喜欢在黑夜里凝望夜空的人,每天明月从天上走过,也从他司马丹的心底走过。所以,他对月亮的运行轨迹烂如指掌。
“若不是托您司马公的福,我今日也不会有幸见到它如此别样的面目。”
“这不是托鄙人的福,这是托墨门的福,若不是墨五爷为鄙人打造这燕子楼,鄙人也不会有幸在此与娘子共对佳景。”
凭借着燕子楼高的地理优势,杏娘和司马丹欣赏到了燕子楼下之人所望不见的景色。但随着夜幕的降临,此间佳景也逐渐沉沦于苍茫而混沌的夜色之中,远山与近水、屋瓦与苍穹,俱融为了一体,俱成为了一色,让人分辨不清它们原本的模样。
杏娘有意告辞。司马丹也不再强作挽留,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刚刚说的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很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希望有朝一日,娘子你能跟在下讲讲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猜一定会很精彩。”
“百尺楼高万里风,司马公与风伯熟稔,这千里万里之外的消息也能顺风而来,又何须我来跟您讲?”
“呵呵,也对,也对。”司马丹捻着胡须,开怀一笑,应声而至的一缕寒风将这笑声带出了燕子楼,将楼前的一湖镜水碾碎。
下楼梯前,杏娘见他将那佛珠与骰子分别置于怀中,似有不忍亵渎之意,是而问了一句:“你就真的不想去见见你的父亲?”
“我已经见过他了,我不是说小时候的那一次。是后来有一次,我专门去见过他。”司马丹十分坦然地说道,“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忍得住自己的好奇心吧?突然有一天你知道了你的生身父亲是谁,你还能装作不知道?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所以我就背着我娘偷偷去了。”
“那次,我满怀欣喜地去了,我也见到了他,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司马丹没有掩饰写在自己脸上的欣喜与激动,“你知道吗,我和他说话的时候,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他,我就是他儿子。”司马丹没有掩藏自己内心的胆怯与忐忑,“去的时候,我还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可没想到,我居然忍住了。然后……”
“然后什么都发生就回来了。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也不觉得难过。可笑吧?可这就是实话。”司马丹带着自嘲的笑容笑着自己,眼神平淡而冷漠,“血缘这个东西听起来很温馨很亲切,那是因为你知道了它,可你不知道它的时候,你俩就是一对见面不识的路人。”
“想明白这一点后,我就没那么恨他了,也没那么想他了。更何况,我娘在这儿呢,我要是还想着他,那她——就彻底成一个人了。她虽不是生我的人,但,是她——让我活了下来,是她——让我没有变成一个孤儿。”
司马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漫不经心的语调让人听不出一丝克制的情绪。
“她——你娘——”杏娘大为错愕,震惊的瞳孔里一盏莲花灯在随风摇荡。
“没想到吧,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根本不是她和那个和尚生的,而是那个和尚和另外的女人生的。而那个女人在那个孩子降生后没多久,就为了所谓的富贵把那个孩子丢进了坟地里。”
“这才对嘛,一个那么多情的女人怎会生出那样薄情的孩子,只有那样冷血无情的女人和那么自私凉薄的男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孽种。”
司马丹怨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滴水莲花灯,仿佛那莲花上滴下的就是那个七岁孩童曾经流下的眼泪。
“……”
杏娘的震惊,不言而喻。
默然良久,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司马丹依旧勤谨地提醒着杏娘“小心脚下”,而杏娘已不再似上楼时那般戒慎戒惧。足履平地,司马丹照旧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忽闻玉蕊几声促喊“杏娘——杏娘——”,杏娘方才转过神来,疾应道:“姑姑,我在这。”听着玉蕊仿佛向这边匆匆过来,杏娘也向着玉蕊声音来处迎去。
而这时,司马丹却唤住了她:“娘子——”
杏娘止步回头,司马丹走近两步,小声道:“我刚想起来,盼盼跟我说过一个关于柳云辞的秘密。娘子可想知道?”
“杏娘——”玉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影绰绰之中仿佛已经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杏娘瞟了一眼司马丹那个故作神秘的笑容,回道:“我说了,道听途说的话,我不信。”
司马丹神色愀然,好似自己的如意算盘被人打翻了一般。
“娘子不想我出言诋毁三爷,也罢,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那把缂丝扇,这个秘密,你迟早会知道的。”司马丹嘴角微扬,诡谲地笑了起来。
“杏娘——杏娘——”
玉蕊听闻司马丹的笑声,心下一咯噔,脚步更加快了几分,一边唤着杏娘,一边疾步而来。
司马丹见着玉蕊,犹如老鼠见到猫,忙连退数步,一揖到底。
玉蕊见到他那副卑容,也没什么好脸色,抢到二人中间,劈面斥道:“行啊,司马丹,我在前头跟你那榆木疙瘩似的管家浪费口舌,你倒是会忙里偷闲啊。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人影了。敢情你是觉得姑姑我不配请你作陪了,是吗?”
“当然不是。姑姑哪里的话啊,这可真是错怪我了啊。我刚才不过是出来小解一下,再回去就寻不到你们人了,巧不巧地就遇上了杏娘。杏娘与我也算旧识,所以就多聊了几句而已。小人绝没有也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姑姑之意啊,望姑姑明察。”司马丹躬身说道,神色甚为惶恐。
“不敢怠慢也已经怠慢了,还明察什么啊。”玉蕊瞟了司马丹一眼,他那弯曲的腰杆,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就没有直起来过,腰间的伤痛让他每一次屈身都牙关紧咬细汗涔涔,但他从不吭声,每次弯腰都依旧恭谨,毫不含糊。单凭这一点,玉蕊也不能再多责备他了。
“怎么了,才不见你一会儿,我看你怎么好似苍老了许多?”玉蕊收起愠色,揶揄道。司马丹听着玉蕊话中有缝,觍颜讨巧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小人生来多情,焉能不老?”
“你就自作多情吧!”玉蕊和杏娘相对一觑,暗暗一笑。
一直低着头的司马丹一脸局促地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不知所以地也陪着笑了起来。
“姑姑说的极是。花开未老人先老,多情总被无情恼。姑姑,未免小人触景伤情再自寻烦恼,小人想燕子楼修葺一新之后,把这名字改一改。”司马丹畏畏缩缩的声音更像是在请求玉蕊的意见。
“你想改什么名?”玉蕊问道。
“呃……”司马丹愁眉不展,沉吟半天也没个主意,勾眼觑见杏娘,便道:“杏娘与这楼倒是有缘,可否请娘子赐名?”
“我?”
“小人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也有限,能想的名字也不过是富贵啊荣华之类的俗名。姑姑率各位能工巧匠为斯楼费心营造,我总不能给这楼取那样的贱名吧?”司马丹盼着杏娘点头,又道,“若娘子肯答允,在下便将家中珍藏的双井村双井茶赠与娘子。可好?”
杏娘未有表示,故司马丹又将恳求的目光转向玉蕊。
玉蕊心想这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对杏娘来说,也不算什么为难的事情,但她也不想就这么答应了他,故道:“司马丹,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响啊,杏娘可是临安城里的大才女,一角茶叶就要让她为你这破楼题名,你这是真心诚意的呢,还是故意寒碜人啊?”
“天地可鉴,小人确实是真心的啊。”司马丹哭丧着脸,差点就跪到地上去了。
“既是真心的,那这礼物怎么就没送到人心坎上去呢?”
“姑姑,十里秀水双井村出产的双井茶可是江夏无双的上上好茶,十斤茶养一两芽,是极为难得的啊。”
“双井茶是难得,但并非不可得。”
司马丹怔忡片晌,豁然有悟。
“呃——哦!小人家中还有一坛陈年的杏花天,乃是小人的一位故人十八年前于姑苏所得,在小人家中珍藏了许多年,还未曾开封,若娘子不嫌弃,我就将它赠与娘子,还望娘子哂纳。”
“杏花天,也不算什么上上好酒,但十八年前的杏花天,倒是比那洪州双井更有诚意些。杏娘,你意下如何?”
玉蕊朝杏娘递了个眼色,附耳悄声道:“杏花天确属难得,九爷很是喜欢,你不如就答应他,不然,这厮会不依不饶的一直求个没完,落得我俩耳根不清静。不过,你也不必多费心思,随便取一个便是。”
“司马公如此诚意,那容我好好想想。”杏娘不好再推辞,只得相允。司马丹听闻,喜不自胜,连连致谢。
玉蕊见他开心得忘形,有意泼冷水道:“司马丹,为楼请名也就罢了,别他娘的得陇望蜀还想求个什么赋啊什么词的。”
司马丹稍稍收敛起笑颜,恭声道:“小的不敢奢求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