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晓风起梦未了

“像娘子这样聪明绝顶的人,真不知道五爷为什么说你是灾星?”玉蕊明知故问道,而杏娘则不无怅惘地佯笑道:“古谚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

心服口服的玉蕊侧头瞥了一眼杏娘,佯作失望地叹惜到:“九爷难得清醒,你——难得糊涂啊。”

杏娘赧然一笑,不无惭愧地低头道:“哪里的话,姑姑您才是难得糊涂呢。”

二人笑而不语,齐向客栈走去。

及至门前,玉蕊再次停住了她的脚步,一转之前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而是用一种更为坦诚更为真挚的语气对杏娘说道:“杏娘,我知道你聪明,看人看事都有你独到之处,所以有些话我说了,也是多余,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人心叵测,小心一叶障目。”

惺惺相惜,言由衷发!

不得不承认,玉蕊对杏娘是佩服而敬重的。而杏娘对玉蕊,亦是如此。

按说,今天之事,玉蕊是根本不必去询问杏娘这个外人的,但是她还是认真听取了杏娘的看法,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杏娘所谓的“直觉”。而且,玉蕊最后的忠告也不无坦诚之意,所以杏娘也相应地给出了她的诚意:

“多谢姑姑提醒。人心惟危,防不胜防,我只有这一双眼睛,确实很难不叫人蒙蔽了去。不过,比起被别人蒙蔽,我更担心会被自己的成见与偏见所蒙蔽。”

玉蕊激赏的眼神之中有一种无言的难堪。

不过,她并没有因为这种难堪而怀恨在心,从她宽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把杏娘的这句话珍藏在了心里。杏娘很清楚,自己的这句话让人很不受用,但很显然,玉蕊的胸襟和气度和自己想的一样宽广。

“妾身十分感激五爷和姑姑你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外人,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觍颜高攀墨家高门,更不敢希冀墨五爷把我当做自己人。不过——”

玉蕊好奇地等待杏娘的未尽之言,却见杏娘突然恭恭敬敬地裣衽行了个礼,惊得她忙伸手相扶,问其缘故,杏娘才道:“今日能听到姑姑这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也算是于愿足矣。”

玉蕊闻言,欣喜地挽过她的手,欢然道:“既然我都与你推心置腹了,那你还叫我姑姑!岂不太过见外了?”

杏娘半是揶揄地笑道:“是啊,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我的姑姑啊。”

“娘子和祁夫人久了,也学会取笑人家了。”说到师潇羽,玉蕊心头不觉怅然,“也不知道她怎样了。如今春信已至,也不知她身上的寒毒好些了没?”

“虽然雪里已知春信至,但江风犹似昨夜寒,眼下还不到东风压倒西风的时候。要想去除寒毒,还需些时日。”杏娘仰头,望了一眼那盏好不容易静止下来的迎客灯。

这盏被西风折腾许久的灯笼尽显疲惫,有气无力地倚靠着长竿,一动不动。灯笼内,气息奄奄的烛火散发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勉强将灯笼外的“桃花源”三个大字照亮。但杏娘却觉得这样的光亮恰到好处,它就像一轮霜影朦胧的云间月,微云一抹,淡烟一缕,将这无月之夜轻轻点亮。

听着杏娘冷静如常的声音,看着杏娘平静依旧的眼眸,玉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祁夫人吗?”

杏娘凝望着夜空,默然良久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可以回到我在祁家常棣堂的那一晚。只要我那时候没有说要去九嶷,她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祸事了。”

回忆沿着冰冷的宫亭湖逆流成河,在那举头望月的脸上汇流成了两道滚烫的泪河,柔弱的泪水奔流而下,无声地滚落进了她嘴角那个坚忍的笑靥里,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但那绽放在她脸上的笑靥并未因此而枯萎。

若有所思的玉蕊循着她的视线也将目光投向了天空,“直觉”告诉她,这片侯度生前曾深深凝视过的天空里一定留着什么秘密等着她去发现。

第二天天一亮,玉蕊、杏娘和吴希夷三人便见证了蝉嫣带回来的那把香灰的“变形记”。

昨晚还是紫红色的粉末沉睡一夜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它缓缓褪去了它惑人的颜色,换上了朴素的本色——银灰色,一种更接近香灰的颜色。

话说回来,昨天蝉嫣发现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颜色,到了晚上,蝉嫣再次看到它时却变成了紫红色,她也是因此判断出了它的身份与来历。

看着这堆再寻常不过的香灰,吴希夷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想起来让玉蕊去告知祁穆飞。

初二。落星墩。

枕膝而眠的祁穆飞在灿若锦绣的朝霞中终于苏醒过来。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乌有禅师送来了新一天的第一声问候,“祁施主,醒了?”

祁穆飞仍旧没有睁眼:“梦中梦,梦过无痕;身外身,人去无踪。大师,你说世上真的有怀梦草吗?”

“千古高唐,十年扬州;梨云一曲,空桑三宿;伤鳞入梦,白鸡破晓。一夕蝶梦,一时惘然。施主,清风如梦,晨曦似幻,你要求那神草,还不若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听着乌有禅师那沉淀着岁月气息的声音,祁穆飞徐徐睁开了那一双睡眼。

咦?!不过一夜光景,他怎么老了那么多?双眉垂雪,须发凝霜,这是怎么了?

祁穆飞摸着自己未曾冷却也未曾麻木的双臂,怔忡了半晌,蓦地明白了他这一夜柔暖的枕中梦并非美酒所予。

作为一名大夫,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已日薄西山。

远山后初生的太阳才刚刚冉冉升起,不着一丝温度的朝阳静静地铺在刚刚睡醒的宫亭湖上,湖面上泛着点点温馨而惺忪的鳞光,鹭点烟汀,鸥渡曲岛,碧水在青山的叠影间从容淌过,青山在流霞的辉映中挺拔起来,流霞在碧水的落叶中飘向远方,大自然奇妙的光与影给这个平凡的渡头增添了一副清丽而幽渺的景象,而给祁穆飞则只留下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影子,影子里的他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坚强。

“都说至人无梦,大师你昨晚一定没有做梦吧。”祁穆飞惭愧地望着他的影子。

“惭愧,贫僧无日不梦。”乌有禅师敛眸回道,枯黄的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

“大师都梦什么?”祁穆飞问道。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乌有禅师微翕的眼眸中露出一点调皮的光彩,祁穆飞严肃地嗯了一声,他恍若未闻,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瓣红梅落在了他的百衲衣上,他拈花一笑,侃侃道:

“我常梦见达摩祖师拿着他的一只鞋子追着我打,一边追还一边骂我‘我教你的是一苇渡江,你怎么用的是一叶渡江,还是那么大的荷叶’,我一边跑一边跟他说‘我那么胖,一根小小的芦苇怎么能站的住我?’然后达摩祖师笑着说‘你一个药店飞龙,还敢说自己胖。’我低头一看,嘿,还真是,哈哈……”

乌有禅师绘声绘色的叙述,惹得祁穆飞忍俊不禁。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笑醒了啊。”

“哈哈!”

乌有禅师和祁穆飞一齐笑了起来。不管是对生命的嘲笑还是对命运的嘲笑,这两个人这次是真的开怀笑了。

“你知道吗,昨天我又梦到他了,不过这次他没打我,还请我在菩提树下吃饭呢。”乌有禅师带着一种自豪的表情继续半真半假地说着。祁穆飞依旧专注地听着,还紧张地问道:“你吃了?”

乌有禅师左右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就像是在梦中一样艰难地做着选择,犹豫了好久,他才道:“我当然没有,那饭菜有毒。不过也是好险,我数了一下,有五次我都差点下箸了,幸好我听见有人在外喊我,我就学那颍川杜根,诈死而归,嘿嘿。”瞧他那眼角的得意,还在为他梦中的小聪明而兴奋不已呢。

祁穆飞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昨晚夜深人静之时,有五个访客出于各种原因到此问候了他,因而搅扰了乌有禅师的菩提宴。

“真是抱歉。那些人扰了大师的清梦。”祁穆飞致歉道。

“施主抱歉什么,若不是那些人,我可就被毒死了。”

说完,他身子一晃,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生命之花在他的脸上已经枯萎。祁穆飞试图挽回,但被对方拒绝了。

祁:“大师昨晚喝了般若汤,可是达摩祖师不高兴了?”

乌:“酒肉穿肠过,我都放下了,施主却还记得。”

祁:“到底是我和他都没有大师这般豁达和睿智。”

乌:“什么豁达和睿智,不过是我比你们多喝了几回般若汤而已。”

祁:“呵呵。”

乌:“施主,可还记得我给你和他讲过一个九色鹿的故事吗?”

祁:“记得。”

乌:“那你还记得当时你和他是怎么说的吗?”

祁:“我记得他说,做人,决不可忘恩负义!溺水者恩将仇报,其心可诛!”

乌:“还记得你自己的吗?”

祁:“那是我还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的话来。”

乌:“稚子之言,最是纯澈。”

祁:“大师——”

乌:“施主,贫僧半世昏聩,一事无成,如今临了了,才想起来还有一事未了。不知施主可否愿意帮我去完成?”

祁:“大师吩咐便是。”

乌:“此去不远有一户人家,他家的主人叫司马丹,劳烦你待我去后,把此物交给他。”奄奄一息的他将自己仅有的一件宝物——一颗菩提子佛珠,交给了祁穆飞,然后就合上了眼睛。

“大师?大师!”祁穆飞企图唤醒他,可他终究没有再睁开眼睛,只听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梦话:“他来接我了。”便含笑而去了。

这位僧腊四十的乌有禅师在霞光满天的清晨,圆寂了。

晓云流光,浩气垂虹,万籁无声,万念俱寂,三尺虚空,刹那浮生。

祁穆飞稽首而拜,望虹而叹:“三千世界,一苇横江,法流喻筏,德水通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