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迎客灯高高挂

“玉蕊姑姑头疼,我那里有祁夫人给的一种药丸,对头疼脑热的最是有效,我去拿给你吧。”

“那就有劳娘子了。”

玉蕊和杏娘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相偕向客栈走去。

二人穿过怒放的烟火,走过潮湿的石板路,绕过五彩的花灯,行至在客栈门前的一片安静的空地时,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方才九爷说疑点颇多,娘子可知道九爷是何意思?”玉蕊蓦然回头问道。

“玉蕊姑姑为何方才不问九爷,却来问我?”杏娘微微一笑道。

“我不过是依照吩咐办事的一个下人,哪能僭越去问九爷呢?”

“玉蕊姑姑都不能,那我一个外人就更不能了。”

“娘子现在还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吗?”

“在你们五爷眼里,我恐怕还不如一个外人呢。”

客栈外一立杆上挂着一盏贴着客栈字号的迎客灯,孤零零地在风中摇荡着,与客栈前张灯结彩砌红堆绿的彩楼欢门迥然不同,乍看去,它倒像是一位与俗世格格不入的世外之人。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它这样朴素的相貌、这样孤标的性子注定是要被忽略的。不过,看它飘然高举的样子,仿佛根本不介意这些,更不在意这些。

玉蕊望着它,轻轻叹了口气。

“娘子可知道,秋水二姝昨日的命令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秋水二姝昨日奉五爷之命到此保护祁夫人,不过除此之外,五爷还给了她们一道指令,是让她们带给祁爷的。”玉蕊没有转头去看杏娘,她知道杏娘在看她。

“芭蕉兴风,北杏褪红。凭水相逢,相思成空。”

玉蕊也是在今日晌午才从仍未苏醒的陈可陈的衣袖中发现了这道指令。很显然,墨尘是想借此暗递消息以通知祁穆飞去救杏娘,只可惜,秋水二姝迟来了一步。

闻罢十六字,杏娘心头蓦地一震,她忽然想起了昨日秦楼梦跟她说的那番话,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怪不得师潇羽会那样说他——“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每次你看他热情满满的时候,往往啊就是他最无情的时候;而每每你看他冷血无情的时候,恰恰是他情深之时。”

“好一个——‘凭’水相逢!”

一字之易,杏娘悟出了墨尘这道指令的真正意思。

在杏娘的正确解读下,拘泥于“萍”“凭”异字而不得解的玉蕊终于豁然开悟。顺着话儿,玉蕊略带一丝窘涩地含笑道:“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娘子与姑苏五门可是有缘的很呢。”

“有缘?”杏娘挑着玉蕊话中的两个字儿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玉蕊姑姑,信佛?”

玉蕊觑了杏娘一眼,沉吟片晌,才顺话答话道:“烧的香多,惹得鬼多。所以我从不烧香念佛。”

“是吗,我还以为玉蕊姑姑你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才这样处置林江仙的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玉蕊愕然问道,“娘子觉得我这样处置,有何不妥吗?”

“姑姑处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自然没什么不妥。”

杏娘目视四周,待那玩烟火的稚童相逐而去,她才缓缓靠近一步小声道:

“我只是觉得,姑姑若想用外松内紧的方法守株待兔,待那黑衣人自投罗网,怕是会落空。”

从二人渡头相偕款步而来之时,玉蕊就有意向杏娘询问她对今日之事的看法。而杏娘也一早看出了她的心意,所以在对方道出五爷那份恩情之后,她也准备好了投桃报李。

只是杏娘这一“李”实在出人意料,让玉蕊心头蓦地一凛。

“没想到,竟然被她给瞧破了。”玉蕊在心底默叹道。

自从师潇羽被掳走之后,墨家一直在打探她的下落以及那贼人的消息,可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所以,为了诱敌现身,昨晚玉蕊在深思熟虑之后,采纳了无衣的建议,秘密实行了外松内紧的应对策略。

表面看,墨门中人因为宫亭湖一战元气大伤,士气不振,而墨尘的突然失踪,更是让他们眼下的情形雪上加霜,不仅守备人员多有疏忽懈怠之色,连他们当中几位首领头目也都出现了消沉颓丧之疲态。

尽管玉蕊一早就放出风来,墨尘不是失踪,而是外出访友,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墨门自欺欺人的一面虚词而已,所以,此时此刻可谓是偷袭墨门的天赐良机,只要找准时机,趁虚而入,必有所得!

但实际上,在这掩人耳目的表面松弛之下,玉蕊早已叮嘱各部加紧探查,严密戒备,可以说在这桃花源客栈四周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敌人一现身,便是插翅也难飞。

只是墨尘威势向来厉害,所以直到现在,各路蠢蠢欲动的“黄雀”们还未敢轻举妄动,多数仍在作壁观望,暗中窥伺墨门之藩篱,只有少数已渐入墨家机彀之中,却浑然不自知。

玉蕊自认自己这一部署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可不成想,还是被杏娘这双火眼金睛给识破了。

“你是说那黑衣人不会来救林江仙?”玉蕊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亦小声道,“他们可是一伙的,伙伴遭殃,岂能坐视不理?”

“从姑姑手中救人,那不是水中捞月,枉费心机吗?”

“但是我觉得那黑衣人很在乎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而如今林江仙落在我们手里,万一泄露了什么消息出来,岂非对他不利?所以,为了他自己,他也一定会来。”

“但假使黑衣人根本就不是林江仙的同谋呢?”

“如果黑衣人不是林江仙的同谋,自然不用来了——”玉蕊一边回答杏娘的问题,一边思考着杏娘的言外之意,忽而,她大惑不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不会是认为黑衣人是黑面鬼的同谋吧?”

杏娘摇首道:“如果他们真是一伙的,那林江仙带走潇羽的时候,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应该去追林江仙,而不是继续打架。更不该在敌人还未远去之时,打伤自己的同谋。”

玉蕊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依旧迷惑:“那?”

“黑面佛居心不净,滓秽太清。林江仙这个人开口不见心,还语焉不详。所以这两个人说的话,都只宜听之,而不宜全然信之。”

杏娘说完这段模棱两可的话后,神秘地觑了对方一眼,然后用一种旁观者说闲话的口吻轻声道,“依我看,林江仙、黑面佛、黑衣人他们三人根本不存在什么同谋的关系,他们的相遇只能说是他们三人太‘有缘’了。”

不得不说,在黑衣人的问题上,玉蕊一直简单地想成了非此即彼的问题,并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在竹茹的证词出现后,她更是确信了自己的这种判断。然而,当杏娘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闲话”一出口,她的心却不由得一紧。

“有缘?”

玉蕊默念着着两个更具冤家意味的字眼,喃喃片晌道,“那依你之见,祁夫人如今在不在那黑衣人手上?”

“不在。”杏娘不假思索道。

“何以确定?”玉蕊一脸惊诧地望向杏娘,那眼神犹似在问:你既如此肯定,为何刚才九爷说祁夫人极有可能在黑衣人手上的时候,你一句话也不说?

杏娘看了看左右,掩口小声道:“因为那黑衣人的目的很明了,他就是冲着潭州的那份赏格去的,所以——如果潇羽在他的手上,他必不会‘北辕南辙’。”

玉蕊双目游移,仍旧持疑:“可……如今觊觎那份赏格的人甚多,或许他是想避开那些人的耳目。”

杏娘微微一笑道:“想避人耳目,把人藏起来不就行了。何必兜那么大一个圈子?”

玉蕊带着困惑的眼神注视着杏娘,她感觉杏娘没有把最重要的话说出口,所以没有作声。

果然,片晌之后,杏娘再次言道:

“况且,凭他对你们墨门的了解,他能清楚地知道你们墨门这次行动的武备,那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潇羽身上有可以追踪她行迹的墨家暗器。而如今潇羽身上的红珠犹在,那要么是带走她的人全不知情,要么就是那人根本就没有打算防备你们的追踪。”

杏娘此言一出,玉蕊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的脸上因为内心的震骇变得愈发僵硬。

为什么玉蕊的内心会如此震骇?因为杏娘的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昨晚无衣与她说的一句话:墨门之中定有敌人的奸细潜伏。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她曾密密叮嘱无衣莫要声张,待五爷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可是显然,杏娘已经从竹竿等人关于宫亭湖一战的战况回述之中觉察出了此中疏漏之所在。

玉蕊沉默许久,始终对杏娘的解释不置一词,转过头来才问道:“杏娘,以上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论而已,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杏娘吃惊地怔了一会儿,才带着一种自嘲的笑声答道,“要有什么证据,我刚才可不就和九爷说了。”

“那?”

“一切都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没什么证据。”

“直觉?”玉蕊一时无法接受这样无凭无据的回答。

她吃惊地面对着这两个从杏娘口中跳出来的字眼——在墨门,这两个字可一直是被置于严肃和严谨的对立面的啊。不过,她倒也不是不相信杏娘的直觉,而是她不相信杏娘会这样草率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唉——”

沉吟许久,玉蕊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兴奋的表情犹似在苍茫的荒漠之中发现了一弯新泉,“照你所说,黑衣人与他们俩都不是同谋,而眼下祁夫人也不在他的手上,那他一定会回来。”

“哦?”杏娘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玉蕊那犹似猎人一般稳操胜券的眼神。

“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绝不会善罢甘休!”玉蕊十分肯定地说道,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杏娘看得出来,那一丝微笑里有对黑衣人的蔑笑,也有对她适才那一论断的嘲笑。但杏娘没有反驳,淡淡一笑。

“对了,你那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林江仙对我们到底隐瞒了什么?”转头来,玉蕊又问道。

杏娘摇了摇头,“但直觉告诉我,他的隐衷应该是出于好意。”她无法向对方解释自己这种“直觉”,但也不强求对方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

两人相对而视,默然无语。对于这两个年龄和智慧都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女人而言,这样的眼神沟通,更为方便快捷,也更为直接明了。

“看来娘子信佛?”

一段空白之后,玉蕊重启话题。

“是,我信!”杏娘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承认。尽管她还算不上虔诚的佛教信女,但从西湖边大肚佛前遇到吴希夷开始,她就已经信了。

玉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信佛好啊,佛眼看人,这个世界也能善良许多。”

杏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个世界的善恶永远都不会因为谁的一双眼睛而改变。”

两个人半隐半现地浮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在两个人眼神不到的地方,她们的心不知不觉地向彼此靠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