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千树花一寸灰

“你是说,那个玉楼春是沐云平发现的?”

玉蕊本就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刻下语气一严肃,愈发显得威严,蝉嫣听其语气似有不满之意,更是不敢抬头去看她,低低地点了一下头,浑身栗栗,大气不敢出。

“你和端蒙都是匪风一手栽培的,一直以为你最得你师父真传。如今看来,是高估你了。”玉蕊道。

蝉嫣惭愧地垂首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姑姑责罚!”而事实上,玉蕊此刻的目光于她就是最严厉的责罚。

“她们比别人晚到,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也是正常。”杏娘一脸诧异——墨门的行事作风真是永远都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也值得这般小题大做?

而玉蕊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亦用目光回应了她这个问题:证据,必须是第一手的!不然,它和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有何分别?

杏娘默然不答,只听玉蕊转眸又问向蝉嫣道:“究竟怎么回事?”

蝉嫣不敢卸责,更不敢撒谎,如实禀道:“属下与端蒙赶到的时候,破庙里只有竹茹阁主和钟少庄主在,钟少庄主知道碧筠阁主白圭受玷乃是大事,他怕人多手杂破坏现场证据,所以就让他的属下灵鹤三杰一直守在门外,直到我们赶到,才和我们一同进入搜查线索的。”

“只有竹茹和钟少庄主在里面?”杏娘略觉不妥地问道。

“是。”蝉嫣答道,“那钟少庄主原本也是顾虑瓜李之嫌,打算和灵鹤三杰一起在门外等候的,可是碧筠阁主醒来之后全身虚弱无力,又知自己被人玷污了,精神大受刺激,整个人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幸好钟少庄主一直陪着她,好言好语地宽抚了很久,她才平复下来的。所以……”

“那钟少庄主是在竹茹醒来之前还是之后赶到的?”玉蕊细究着细节之处。

“是……”蝉嫣略显迟疑地想了片刻,“是碧筠阁主醒来之后。”目露惊诧之色。

她所诧异的是,玉蕊竟然是在怀疑那位君子!不过,瞧其眉头渐舒,似乎已经疑虑尽消。

“那竹茹醒来之后可有说什么?”玉蕊继续问道。

“碧筠阁主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连那个混蛋是谁,她都不清楚。只记得有人把她从河里拖上岸的时候,听见远处有更夫打更的声音,好像是刚刚起更。”蝉嫣仔细回忆着竹茹模糊的梦魇。

模糊的梦魇里惊恐与愤恨交织,让原本明晰的回忆变得语焉不详。

杏娘和玉蕊凝然不语,未有定论。

“这真的是红槿花心粉?”忽然,吴希夷问道,眉头紧蹙,眼神和语气比之玉蕊更为严肃。

“这……属下对药理不甚熟悉……”蝉嫣不甚自信地看了玉蕊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道。

杏娘看得出来,蝉嫣本是有七分把握的,只吴希夷这么严肃的一问,她才变得不确定了的。

“竹茹是通药理的,鼻子也是最灵的,她就没闻出什么异常来?”杏娘不失时宜地出面解围道。

蝉嫣沉吟片晌,答道:“碧筠阁主闻出香炉里的气味与那日林江仙在七星楼出现时的气味相似,所以就马上认定了那个歹人就是林江仙。至于其他的,她……好像没有察觉。”

“那……那位钟少庄主呢,他也不识得?”杏娘又问道。

“钟少庄主一心只在碧筠阁主身上,根本没有细察现场的情况。未免碧筠阁主触景伤心,他等我和端蒙到了之后,就带着碧筠阁主先行离了破庙,留下‘灵鹤三杰’与我们一道查看现场。后来,破庙一角突然坍塌,我们几个人也不得已中止搜查,即时退出。当时,‘灵鹤三杰’的海如雷他负责殿后,差点就被石柱给压死了,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那废墟之中救了出来,根本没有时间再去细究案发现场,就赶紧回来了。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向碧筠阁主和钟少庄主求证这是什么。只好把它带回来,请姑姑清鉴。”

蝉嫣一五一十地回述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闪烁不定的眼睛里仿佛那一刻的惊恐还在她的眼前。

“这年轻人真是没话说啊,连他的属下都那样尽心尽力!”听完蝉嫣的叙述,吴希夷对那位负气仗义的年轻人愈发感激,他的眼睛出神地注视着远方,仿佛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

远处,几个顽童不顾大人的劝告,偷偷溜了出来,嬉笑着追逐打闹,天真烂漫的笑声瞬时驱散了人世间最残酷最苍凉的寒意。什么人情冷暖,什么闲是闲非,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与他们有关的只有那一树还未燃尽的烟花。

璀璨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冰冷的宫亭湖上轩然绽放,绚烂的火焰似落英般飘零凋落,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照亮,也将那一把冷却的香灰照亮。

玉蕊和杏娘互相觑了一眼,默然不语。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今日头疼的很,就先不责罚你了。明日你师父就要走了,今晚好好话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别说。待得五爷回来,就不准掉眼泪了。他是最讨厌送别的。”玉蕊望着烟火,眼里涌动着一种哀伤。

他是最讨厌送别的——这就是他当日不肯现身盘门的原因吗?杏娘遥望着记忆深处的那一片渌波,不禁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怀念。

“薄荷药膏留下。”蝉嫣刚转身,玉蕊就叫住了她,只见她揉着左边的太阳穴,从蝉嫣手中接过了薄荷膏,杏娘原本还以为她头疼不过是托辞,未料她竟是真的。

清凉的薄荷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与雪后初融的清爽气息一起,强烈地刺激着一个从来都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江湖醉客。

“这真的是红槿花心粉?”吴希夷再次问起,这次他是在问玉蕊,也在问自己。

“九爷,是与不是,明日便可见分晓。”玉蕊说着,收起了香灰。

“明日?”杏娘不解地问道。

“红槿花心粉,通常与苏合香一起混用,一来二者颜色相似都是紫红色,不易分辨;二来苏合香香气浓郁,能够掩盖红槿花心粉的味道,所以极难被人发现。不过,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这红槿花心粉虽说已被人研磨成粉,可的本性没有变,到得明日,它又会变成原本的颜色。所以,等到明天天亮,我们就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红槿花心粉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香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杏娘依旧不解。

“烛映合欢被,帷飘苏合香。娘子觉得,这种和苏合香一起混用的香会是一种什么香?”玉蕊的眼神向杏娘作出了解答,“闻此香者,情迷意乱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它还会让人产生一种亦梦亦幻亦真亦假的错觉。比起玉楼春,它可要卑鄙多了!”

卑鄙二字,之于棋声花院,当之无愧。

“卑鄙无耻!”

“娘子说的是谁?”

“自然是那个采花贼。”

“不可能!”

吴希夷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说道:“绿天芭蕉绝对不可能和林江仙串谋。”

杏娘和玉蕊面面相觑,然后怔怔地望着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吴九爷,她们不知道这个一直究问着“这真的是红槿花心粉”的吴九爷,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肯定的论断来。

杏娘只知道,从蝉嫣提到棋声花院的红槿花心粉开始,吴希夷的脸上就流露出了一种惊疑的表情,似乎是这红槿花心粉的出现再次推翻了他心中某个已经基本定型的结论。而随着他眉心皱纹的不断加深,他的表情也逐渐从犹疑变成了肯定。

“九爷说的是,林江仙有他的玉楼春,自然是不需要棋声花院的红槿花心粉来画蛇添足的。”玉蕊适时地接道。

吴希夷没有应答,心烦意乱地抓着自己已是一团乱麻的脑袋,五根手指深深地嵌入了他那早已被十指犁乱的头发之中,似乎还在为自己的结论被推翻而懊恼不已。

良久,他才命道:“玉蕊,你把刚才他们各自说的证词从头至尾梳理一遍,说于我听。”

玉蕊略一沉吟道:“按照林江仙的说法,昨晚,他救走祁夫人之后,就去了上游,欲找祁爷会和,可不巧遇上了陆渊博,不得已改变了计划。可等他摆脱陆渊博再次回来时,祁夫人已经不见了。而后,他遇到了不言不语和尚被黑面鬼的两个徒弟纠缠。他顾及同门之谊,于是出手帮了自己这两位师弟,之后,他们五人一直缠斗,未有分离。”

吴希夷细细地听着,一言不发。

玉蕊接着又道:“但根据钟少庄主从破庙之中带回来的证据看,林江仙当晚应该还去过下游,目的是要杀竹茹灭口,可惜事与愿违,竹茹并没有死,还被救了回来。”

吴希夷还是没有说话,紧锁的愁眉似乎还没有找到“解锁”的突破口。

“短短几个时辰内,去了下游,又去上游?这可能吗?”而这时,搀着他手臂的杏娘却开口问了一个不起眼的问题。

但她一问,却在玉蕊和吴希夷的眼睛里投进了一丝光亮。

玉蕊默然片晌道:“如果单单是两地往返,以林江仙的轻功来说,他是做得到的;但是如此奔波之后,还要与陆渊博交手,并安然无恙,这似乎有些不太可能。”

“嗯。”吴希夷目光深沉,拈须沉吟道,“今日之事,粗看似铁证如山,但细看来,疑点颇多,你务必仔细点。”

看来这个半生都在醉梦中度过的人,并不只会说醉话。

“是,九爷!”玉蕊奉命唯谨,迅速收起薄荷药膏,拱手道,“我立即派人去破庙一带再好好查查。”

“另外,想办法找到陆渊博,问问看他昨晚是否真的跟林江仙交过手。”

“是,九爷!”

“眼下看来,潇羽极有可能是在那个黑衣人的手里。”

吴希夷吃力地抬头望空叹了口气,满天的愁云让他的心口感到一种透不过气儿的窒闷。

尽管他已经得知师潇羽生命无虞,但他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内心真正安定下来,因为他始终无法像玉蕊和杏娘那样坚信“吉人天相”这四个字。

从昨晚至今,他每每合眼,就梦见师潇羽哭着向他呼救,满面不尽的泪水诉尽柔弱与恐惧,他几次伸手过去,想拉她一把,可每次手快够着的时候,他的梦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结束了。他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甚至还一度认为,正是因为上天为了要实现对他的惩罚,所以才把厄运降临在了师潇羽的身上。

默然良久,吴希夷才转头向玉蕊郑重地说道:“不管黑面佛与林江仙与那黑衣人是不是同谋,不管他是好是歹,你们都务必想办法从他们俩的口里多套问出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来。”

玉蕊抬头觑了吴希夷一眼,恭声应诺。

“对了,你们五爷就没传个什么消息回来?他现在人在哪?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羽儿失踪了啊?”

见玉蕊缄口不言,吴希夷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悻悻地付之一叹,“哎……”背身走向了祁穆飞。

尽管眼下师潇羽和墨尘去向不明,但所幸,眼前这个人还好好地活着。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