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恭敬不如从命

话说班奴与飞奴悲戚戚地与师父洒泪而别,不言和不语两位小和尚也相继与两位师父道别。

不语和尚向自己的师父乌有禅师拜别时,乌有禅师没有应答。

只见他伛偻着腰,盘膝而坐,双眸紧闭,已然入梦,臂弯里露着祁穆飞半个不省人事的脑袋。

望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吴希夷凝伫良久,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钟凌岳本想上前向祁穆飞问候一二,都被他拦下了。他叮嘱众人不必理会,故而诸人也不敢惊扰,只好任由着祁穆飞继续留在了这个风寒水冷的渡头。

新年的风还依然保留着去年的威势,身心受创的竹茹在风中栗栗发抖,林江仙没被拖走前,她看着还有些精神,林江仙被押走后,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也跟着走了,叫人看着十分心酸。

“南星,你也先扶竹茹回去休息吧。祁爷这边,我会派人照看的。”玉蕊吩咐道。南星略一点头,表示感激。

“无衣,你也带钟公子和他的随从先回客栈歇息吧。钟公子今日奔波一天,也辛苦了。”

“玉蕊姑姑客气了!碧筠阁主现在既已找回,在下也就放心了。接下来你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们就不便打扰了。”钟凌岳预备告辞。

“钟公子,你要走了?”竹茹柔弱的身子里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惊魂未定的眼睛里还留有余悸。

“碧筠阁主,你好好休息,在下和属下想办法再去附近打听打听祁夫人的下落,这一带我也认识不少人,或许能帮忙打听到一些消息来。”钟凌岳清朗的声音就像一味良药般抚慰着受伤的竹茹。

“早就听闻灵鹤庄的钟老庄主生前侠肝义胆义薄云天,没想到如今钟少庄主也有如此襟怀,真是难得!”玉蕊敛衽上前道。

无衣紧随其后,步到钟凌岳身前,只听玉蕊接着道:“想起昨日在船上,姑姑我还疑心公子你是趁火打劫来的,所以没能好好款留公子……哎,想想真是不应该。”

见玉蕊一恭到底,钟凌岳也匆忙还礼道:“昨日宫亭湖上风波乍起,姑姑小心些也是理所应当。”

玉蕊道:“五爷也常说,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只可惜我等鲁钝迂拙,只知道要留心防着人,却忘了像公子这样心胸宽广的正人君子是不需要防的。”

“姑姑,姑姑实在不必为昨日之事介怀——”

钟凌岳话没说完,玉蕊忽然不无自咎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原本也是这样跟自己说的。”接着她又道,“可惜啊,姑姑我没有公子你这样的胸怀,昨日之事于公子而言,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可在我这里,却是一晚上没合眼。”

说着,玉蕊伸出手来,以手背揾了揾眼窝,然后说道:“放眼当今江湖,像公子这样宽宏大量慷慨仗义的好人,真是屈指可数。是谁遇上了,都该奉为上宾好好款待才是,可我却将您驱逐下船,实在失礼。适才,你回来之前我就在想,等见了面,我一定要向你当面赔个不是。”

“不不不,姑姑,这个……在下怎受得起啊?”钟凌岳一再躬身推辞,不过,终究还是盛情难却。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接受我的道歉。所以啊,我特意着人在客栈里备了一桌酒席,粗茶薄酒,聊表歉意。”玉蕊望了一眼无衣道,“公子可不许推脱,这酒席可是咱们无衣费心备下的,您若不去,他可就要难过死了。”

昨晚初见钟凌岳风流潇洒,超逸绝伦,无衣顿生钦慕之情,事后,他曾不止一次向玉蕊表示,希望能够与钟凌岳这样的谦谦君子结交,但玉蕊始终恍若未闻,不置可否,所以无衣后来也就没再提起。

刻下,他听玉蕊这般说,心里怎能不感动?

能够与这样风流儒雅的谦谦君子秉烛夜谈,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乐事。

钟凌岳微微一怔,但看着无衣“久仰”的眼神,他立时恍然。

二人当下重新行礼,正式见过。两个人斯抬斯敬,将文人那一套文质彬彬的见面礼节当众敷演了一遍。有人看不惯二人这道貌岸然的一本正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另外,客栈里最好的厢房已经给公子和您的部下预留好了,公子就安心住下吧。你救竹茹阁主回来,乃是功劳;你又东奔西走帮我们找祁夫人,这是苦劳。此等深恩,必得五爷亲自向您致谢才行。”

“这也太叨扰了吧?”

“这有什么叨扰的,我这样做,也是略补前愆而已。”

不知为什么,看着玉蕊眉眼含笑,神色平易,钟凌岳却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别有深意,甚至他还觉得这种深意并非是友好的表示。

当下,钟凌岳委决不下,看了一眼无衣,又看了一眼竹茹。

无衣一再殷勤挽留,嘴巴里和眼神里都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他内心的期盼。而竹茹却始终没有言语,只是拿着依依不舍的目光默默地诉说不舍二字,但她不想勉强他,所以每次目光还没递到他身前,就讪讪地缩了回来。

钟凌岳沉吟片晌,正欲开口推辞,却听一旁的杏娘插话道:“公子莫要再客气啦。要不然,今晚姑姑怕是又要一夜无法合眼了。”说话间,杏娘搀着吴希夷走了过来。

“对,钟少侠,你今晚就留在这。”

心情沉重的吴希夷迟钝地点了点头,附和杏娘道,“找潇羽的事,就让玉蕊去办吧。你累了一天,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也得珍重自己的身子。眼下祁穆飞这个样子,也不能起来跟你道句谢,唉……等明日他醒了,我定让他好好谢谢你。”

尽管黑面佛和林江仙的“证言”让吴希夷感到愤恨又失望,但对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与欣赏。

“你说你,和我们姑苏五家素无往来,我们也从未有恩于贵庄,你却这般热心待我们……老夫,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啊?”

对吴希夷的感怀之言,钟凌岳慨然道:“九爷,千万别这么说!凡事不论交情,只论一个理字。祁爷仁心仁术,天下人人皆知,人人敬重。可这些人却利欲熏心,居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当真是天理难容。我灵鹤庄虽从不干涉江湖纷争门户之斗,但对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却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九爷以后莫要再提‘报答’二字了。”

钟凌岳虽则年轻,但神色俨然,声音颇壮,吴希夷听罢,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别老是说谢啊报答的了,弄的人家钟少庄主想留都不敢留了。”杏娘以半是责备半是揶揄的眼神睨了吴希夷一眼,又道,“钟公子,你也别推辞了。”

“你看眼下,祁爷醉了,九爷伤着,玉蕊姑姑要审讯犯人,都是无暇分身;竹茹刚回来,还要南星好好照顾;蒙冲院的几位还要去追查祁夫人的下落,剩下的人还要轮值守夜。实在是人手不够啊。所以——”杏娘讪讪一笑道,“要不——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留下来帮个忙吧,也好叫众人安安心心地过一晚。”

从杏娘温柔似水的声音一出口,吴希夷就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她。

果然,钟凌岳没再固辞:“既然各位如此盛情,那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衣,好好替九爷祁爷五爷照顾钟公子,若有半点差池,我可惟你是问。”

“姑姑,尽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无衣激动地领命道。

“端蒙,你也去帮忙吧。蝉嫣留下!”玉蕊抚着被冷风吹疼的额头,对着两位跟随在钟凌岳身后而来的两位秋水堂女使说道,“我的头啊又有些疼了。”

“姑姑,你没事吧?”无衣停住脚步问道。

玉蕊摆了摆手,淡淡地回答道:“没事。”

“姑姑?”觑着无衣引着钟凌岳一行人步入客栈之中,蝉嫣才小声地叫了一声玉蕊。

“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了,你说吧。”玉蕊揉着额头说道。

吴希夷和杏娘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相偕着移步过来。

“到底怎么了?”吴希夷直接问道,他分明看出玉蕊和蝉嫣的神色里藏着秘密。

蝉嫣觑了乌有禅师一眼,没有即时作答。玉蕊看出了她的迟疑,坦然道:“无妨。”

“姑姑,请看。”蝉嫣从怀中取出一面折叠好的帕子,递到玉蕊跟前。

玉蕊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

只见里面裹着一把香灰,香灰之中还有些许紫红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玉蕊目指着其中的紫红色粉末问道。

“禀姑姑,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棋声花院的红槿花心粉。”蝉嫣并无十分把握地回答道,“方才钟少庄主的属下沐云平在破庙的香炉中发现了那颗可疑的白色药丸,碧筠阁主一时恼怒,将香炉打翻了。属下闻着这香灰气味有异,所以,就用帕子拾了这一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