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夜风过江寒

“施主早已不是云屯寺的弟子,所以不必再喊老衲一声师父,若施主心里还系挂着前缘往事,那还望施主能够记得老衲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子虚禅师微微竖起他的“五指山”,蔼然说道。

林江仙俯首拜聆,豁然有悟。

那原本在他身旁的乌有禅师不知何时已溜了开去,此刻,他促坐在祁穆飞身边的食盒旁,鼻子往前一凑,兀自揭开盒盖,不管不顾地恣意饮啖了起来。

瞧那咂嘴嗒舌的模样,倒是十分快意,对于眼前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全然不做理会。只在他师兄说话时,他才抬头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何苦呢!”

“说”完这句话,他又将头埋进了那个食盒之中。

“阿弥陀佛!”

子虚禅师面向黑面佛合十道,“翁施主,老衲与师弟这两日跟随在你身后,只是想劝施主莫作凶孽,并无意要与你为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施主见谅。若施主还觉得老衲或敝寺其他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施主大可直言相告,老衲定当洗耳恭听;若施主想聚蚊成雷众口铄金,那老衲以及云屯寺上下也决不会坐视不理。”

“哟——菩萨好大的威严!”黑面佛阴阳怪气地挖苦起哄道,“怎么?想吓唬我呢?嘿哟,菩萨做错了事,还不让人说,各位瞧瞧,瞧瞧,这什么世道啊!”

“世事公道皆在人心,敝寺是黑是白,是清是浊,众目睽睽,皆有目共睹,自无需老衲多言。翁施主若有什么指教,可一会再与老衲细说,老衲定当洗耳恭听,眼下,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说那位黑衣人的来历吧。”

慈眉善目的子虚大师看上去很和蔼也很从容,可说起话来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这种气度远比黑面佛身上那五个凶神恶煞的鬼魅更具威仪。

黑面佛带着阴狞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对这位方才救他免于暗算的恩人,全无半点感激之情,还在心下悻悻地怨恨道:饶是你这秃驴聪明,知道此刻杀我灭口反而会落人口实,故而不敢杀我,却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要我承你情,休想!

“子虚禅师,不屑天下人之毁誉积善行德,可堪敬佩;但你若不分青红皂白助人积恶,那你就别怪天下人一起唾骂你了。”黑面佛龇牙咧嘴地依旧喷着口水。

看着他唾沫星子满天飞,玉蕊打心眼里看不惯,也实在不想再听他这种不怀好意的“人身攻击”,故而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即凛然抢断道:

“子虚禅师说得对,咱们还是言归正传!那些烂舌根的鬼话,休要再提!”

这一声令下,一旁的蒙冲四虎立时安静了下来。近前的黑面佛见势,也不自觉地跟着从风而靡,把那一段未及出口的风言风语压到了舌底,只听玉蕊问他道:

“黑面鬼,你方才说今日之事已昭然若揭,敢问今日之事怎么就昭然若揭了?”

黑面佛听着玉蕊对其称呼不恭,心下不甚痛快,道:“玉蕊姑姑一向冰雪聪明,怎的这时反倒糊涂了?我这两日一直被这两个秃驴追赶,从未接触过什么黑衣人。”

由于一时嘴快,“秃驴”二字脱口而出,黑面佛随即反应过来,改口道:“两位大师是出家人,应该不会否认吧?”

见两个和尚没有否认,他又带着骄傲的眼神继续说道:“不过,幸好我够机智,趁着解手之时,摆脱了二人,这才让我撞见这个人和那黑衣人在一起欲对祁夫人不轨。我本想救祁夫人的,可他俩却以多欺少,联起手来一起对付我。最后,这个人趁着黑衣人与我过招之时,掳走了祁夫人。”

自以为是的黑面佛连指头都懒得伸一下,说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只是用他那轻蔑的目光略略指了指因为惭愧而顿口的林江仙。

“又是借尿遁,真没新意。”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

自取其辱的黑面佛沉着脸回了一个沉闷的“哼”,径直将他那双忍无可忍的目光往蒙冲四虎那边扫了过去,蒙冲四虎只掩口嗤嗤而笑,不说话,也不看他一眼,好似他们四人也不知是何人喊的话,但从他们神秘而鄙薄的笑声里,又好像知道些什么。

话说昨晚,子虚禅师和乌有禅师一路紧追着黑面佛,可半途中,乌有禅师困劲上头,说什么也走不动了,就在宫亭湖边的一处树林里打起了盹。一直奔在前头的子虚禅师回头不见了师弟,大急,忙返身去寻,这才给了黑面佛“尿遁”之余隙。

然而,夜黑林深,子虚禅师始终寻师弟不得,只好再次折返去追那黑面佛,因为他与师弟早前有过约定,若是二人走散,便在何处碰头,不见不散。由是这般,子虚禅师没有再追寻下去,而是加快脚步,循着黑面佛身上那一股子臭味向着落星墩径直奔去。

斯时,宫亭湖上的一道火光倏然亮起,耀眼的白光顿时惊醒了乌有禅师。睡眼惺忪的他懒洋洋地爬起身来,往湖边踉踉跄跄地走去。

湖边积雪未消,他不知深浅,一脚踏去。

猛然间,一个雪崩似的画面如电光火石般从他脑海里闪过,他大叫一声“不好”,梦魂惊回,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那“好”字还未出口,他的身子即一晃,整个人骨碌一下滚进了湖里。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唤醒了他求生的本能,他划动着双手双脚,奋力向着岸边游去,但是忽然湖面上一个飘浮着的模糊人影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定睛仔细望了两眼,确定那是一个人影无疑之后,立即调转方向,向着那个充斥着血腥与黑暗的旋涡中心游了过去。

迨及他将那落水之人带至落星墩渡口时,他的师兄子虚禅师已经追着黑面佛离去。他在渡口稍事歇息,待得墨门的人寻来,他才起身来,急匆匆地追赶他师兄去了,也没跟墨门的人打声招呼。

“大师,敢问一句,昨晚您赶到之时,可有遇见什么人?”玉蕊恭声向子虚禅师问道。

这让黑面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仅仅是因为玉蕊方才对自己的态度不恭,更是因为玉蕊对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之中表现出了一种很直接很明显的不公,而这种不公直接伤害到了他的尊严。

“女施主是想问那名黑衣人?”

“嗯。”

“昨晚老衲赶到之时,的确见到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离去,但未曾见到此人的面目。”

子虚大师话音刚落,黑面佛便迫不及待地跳到玉蕊与子虚禅师中间,拿腔作调地抢道:“你当然没见着,那人轻功一流,与这位林施主不相上下。”

黑面佛光着膀子站在自己眼前,玉蕊出于礼貌,也出于厌恶,撇过头来不去看他。身后的蒙冲四虎本是见惯世面不拘礼节之人,却也学着玉蕊将目光向一旁回避了过去。

“那说来说去,还是只有你们俩见过那个黑衣人。”玉蕊沉吟道,目光渐渐锁定林江仙。

“林江仙,是你掳走了羽儿?”可没等她发话,一旁的吴希夷就忍不住他那急躁的脾气,霍地站起身来。

“九爷,当时这个人和那黑衣人与我纠缠不休,在下不得已只好先带祁夫人离开这里……”林江仙答道。

“那你究竟把人掳哪去了?”

吴希夷猛地一把揪起林江仙的衣襟,大声叱问道,激动的情绪让他的声音无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九爷这样问我,是不信我了?”

林江仙并不还手,任由着吴希夷拎着自己敞开的衣襟把自己的胸口提了起来。

不过吴希夷手上也无多少力道,失去武功的他内里十分空虚,现在全凭着一肚子的怒气撑着自己枯瘦的躯体,但是要徒手提起一个正值壮年的林江仙,单凭这一股子怒气是远远不够的。

很快,他就感觉到了自己手臂后继无力,勉强支撑片刻之后,他使尽全身余力,将林江仙往一旁甩了出去。

林江仙摔得很狼狈,但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更狼狈,跌跌撞撞地连爬了三次,浑似吴希夷把他的武功给废了。

在场许多人不由得惊噫一声,这林江仙吃那黑衣人一记“乾陀掌”都安然无恙,竟然经不住吴希夷这一摔,这不得不让某些人联想到一句不知道算是褒义还是贬义的话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当然,吴希夷自己明白,这不过是林江仙的“不反抗”给自己这把老骨头留的“面子”罢了。

林江仙最后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后,他爬到了祁穆飞的跟前。

祁穆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按说他应该是最着急的人,但此刻的他却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望着远处山峦朦胧而柔和的轮廓,听着湖水时而低吟时而咆哮的浪涛声,他的内心却很平静。用吴希夷的话来说,他平静得有些不正常!正常人应该有的焦急,正常人应该有的愤怒,正常人应该有的悲伤,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醉了。

不过,他,还是那个他,祁穆飞,还是那个祁穆飞,从来不叫人失望。

到这个时刻,他还能用自己近乎冷酷的理智管理着自己的情绪——两眼一闭,与世隔绝。

或许,也只有杏娘能看出来,他那不叫“管理”,那叫“克制”,而且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克制”。

而且,他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也并非是不闻不问,而是将审讯二人的任务移交给了玉蕊。

当然,外人或许并未察觉祁穆飞有此授意。但细心而敏感的杏娘从玉蕊站到眼前的这个位置起,她就察觉到了。这种“移交”方式,无需明文,无需言传,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姑苏五友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就这样不可思议。

无可否认,玉蕊有这样的魄力,也有这样的能力。

吴希夷虽为吴门之首,也是一个心地善良而正直的人,但正所谓关心则乱,从闻知师潇羽失踪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所以,杏娘一直在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陪伴着他宽慰着他,此刻,她还要用她的双手支撑起他吴门九爷的尊严与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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