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祁爷,”黑面佛光着膀子,双手叉腰,向着姑苏五门之中身份最尊贵的两位掌门高声言道:
“在下原本是要去追那个黑衣人的,可偏偏这两个老秃驴来搅屎,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我原还不明白,这外人都知道,祁门曾有恩于云屯寺,这子虚禅师和乌有禅师也是受恩之人,他们要报恩,也应该去宫亭湖上帮助祁爷才是,怎的一直紧咬着我不放?”
黑面佛颇为不忿地说道:“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的,又不是来害祁夫人的。不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黑面佛故意停顿了一下,又说,“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想杀我灭口,好掩盖他们那点不可告人的肮脏事。”
见林江仙不还口,黑面佛便开始得寸进尺起来。子虚禅师和乌有禅师一直保持缄默,他也趁势咬上一口,谁让他俩是林江仙的师父呢。再说,自己一直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这两人撵来撵去,他心里一直不痛快,趁此拉他们下水,也好稍泄他心头之恨。
“血口喷人!你诬蔑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诋毁我师父?我师父和我师叔都是乐善好施的活菩萨,他们从没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休要恶语伤人。”林江仙当即怒喝道。
“听听,听听,一口一个师父一口一个师父,可真是亲热啊。”黑面佛啧啧两声,笑声愈狂。
“子虚大师,你不是早就将他逐出寺门了吗,怎么还跟这个逆徒有往来啊?”黑面佛斜视子虚禅师一眼,却不给对方留丝毫回答的机会,子虚禅师刚双手合十,那句“阿弥陀佛”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即抢话道:
“大师啊,你这就不应该了啊。您老如今德高望重,名播天下,而你这位好弟子现在可是江南江北第一采花大盗,丧德败行,臭名昭著,你纵然顾念旧情不愿与他恩断义绝,也不应该与他再有往来,更不应该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一味地袒护他包庇他啊。”
“是,做人呢是要讲情义,可您也得掂量掂量啊,这师徒恩情,与贵寺的百年声誉比起来,孰轻孰重啊。”
黑面佛“苦口婆心”地劝告着子虚大师,半是讥讽的劝告声中还十分露骨地夹杂着一种威胁警告的意味。
对此,林江仙自然无法容忍!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对自己师父任何形式的不恭。
“你把话说清楚!我师父何时与我有过往来,何时袒护过我包庇过我?”
黑面佛冷笑一声道:“你们师徒俩平日隐藏的好,是很难叫外人瞧出破绽来。但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你和你的两个师弟一起出现在此,你和你师父的关系已经很明白啦。昨晚,你和那个黑衣人一走,你的两个师父怕我妨碍你的好事,就跳出来一直追杀我,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早就去见阎王了,还能在这里指证你!”
“他们若真的想杀你,你早就死一千次一万次了,还能让你站在里大放厥词!”林江仙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又羞愧地瞥了自己的影子一眼,“我早已被师父逐出师门,他老人家有什么必要再来袒护我包庇我?”
“佛门清苦,青灯寂寞,想必两位大师也是熬得辛苦,放一个徒弟出去日日采些鲜花回来,借花献佛……”
黑面佛错误估计了自己的本领,也错误估计了子虚禅师和乌有禅师在诸人心中的分量。
在场之人听他如此信口雌黄,除了他那两个憨憨傻傻的徒弟偷着笑,其余诸人都表现出了十分的义愤之色。就算之前怀疑过林江仙的人,此刻听他这番粗俗不堪的胡言乱语,都不禁对他生出了几分鄙夷之色。
佛头加秽,焉能再忍!林江仙不等对方将话说话,便断声喝道:“住口!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污言秽语!”
“是啊,佛门清净地,怎会生出你这样的淫贼来,若不是上行下效,那大抵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黑面佛刻毒的笑声直截了当地戳进了林江仙的痛处。
“你!!”痛到无声处,方知自己的伤口有多深。林江仙愧疚地望了师父一眼,一种积陈多年的苦涩味不觉从心底再次泛起。
“竹竿,你现在知道了,这人为何长这般黑?”闲在一旁的无衣倚着竹竿问道,二人心照不宣地略略一笑。
“嘿嘿……大抵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个色儿。”
“没错!那你知道他娘白白净净的,怎么生出这个色儿来呢?”
“他爹黑呗。”
“错!”
“错?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啊?”
“来……过来,哥哥我告诉你。”无衣动了动食指,示意竹竿将耳朵靠近些。
竹竿倒也听话,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左耳凑到了无衣的嘴边。只见无衣掩着嘴窃窃说了几句,从竹竿的表情来看,这几句话很有故事性,也很有趣味性。而从黑面佛的脸色来看,这几句话并不是一个故事,也没有任何趣味可言。
“黑心符?!那女人为何要吃那么多黑心符啊?”无衣刚收起神秘的笑容,竹竿就抬头猛然问道。
这回,无衣没有遮掩,而是旁若无人地回答了起来。
因为这个秘密,对在场的很多人来说,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女人出身青楼,二十岁时才嫁给一个男人作继室,可谁想这男人竟与他父亲的一个妾室暗中苟且,最后被他父亲一棍打死了。外间的人不知情由,都说这继妇无德克死了她丈夫。”
“噫吁嚱!人言可畏哉!”竹竿一声唏嘘。
“可不是嘛,这三人成虎,那妇人也是没法活了,为了洗除流言蜚语,她请了一个道士来上门作法。”
“这嘴长在他人身上,这道士也能作法封住?”
“道士嘛,自然最擅这鬼使神差的事儿了嘛。那妇人将这道士请回去后,没多久,那道士就给了她想了一个妙招。”
“什么妙招?快说,快说!”
“那道士让她烧九十九卷黑心符,每日一卷,烧完后,将那纸灰和水吞下,便可使流言自消。”
“果真灵验?”
无衣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没想到,九十九天后,这妇人克夫的流言倒是止住了,却又生出了一个更新奇的谣言。”
“什么谣言?”
“这妇人的肚子不知为何——圆了!”
竹竿摸着自己的圆肚子道:“莫不是和我一样,饥不择食?”
“你道谁人都和你一般贪吃!”
“那妇人有喜了?”一旁的白华道。
无衣再次点了点头,道:“那妇人吃完黑心符后,又过了九个月,一个黑皮大耳的婴儿从她肚子里掉了出来。”
“真没想到其父无德,竟有这样一个遗腹子。”竹竿道,但转头一想,他又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不对!不对!怎这孩子在娘肚子里待了一年之久?莫非是他娘……”
无衣顺着竹竿吃惊的眼神,接着说道:“这有什么怪的,怪的是,这孩子出生不喊他那个缺德鬼老爹作爹,倒叫了一声‘兄长’!”
“啊?!”竹竿不由得失声喊了出来,惊愕的下巴就像脱臼了一样垂在胸前。
一旁的白华托起他的下巴,愤然道:“上烝下报,与禽兽何异!”
“蔑伦悖理,禽兽不如!”匪风不紧不慢地最后补了一刀。这个行动如风的人,这种时候,总比别人都慢一步。
虽然狼跋已经不在了,但这种始于他的对话形式却保留了下来。
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遽然消失,就像那个最左边的位置,他们依旧为他保留着,就好像匪风不在时他们也会为他保留一样——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这个用感情和生命占据的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
这蒙冲四虎故意借自己的身世羞辱自己,黑面佛焉能不识?阴云密布的脸上比以前更黑了。
眼见墨门人多势众,他一时也不好发作,只得扭头借着他那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好嗓子对着子虚禅师,半是威胁地说道:“大师,今日之事已昭然若揭,你可不该再为你的好徒弟隐瞒了啊,快快交出祁夫人和那个黑衣人,否则,我必将你们云屯寺的丑事昭告天下。”
“你敢!!”林江仙戟指怒喝。其身后的不言和不语两个和尚也按捺不住,各自捏紧手里的齐眉短棍,欲待抢出。
“你要再敢毁谤我师父,那我林江仙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林江仙发毒誓一般狠狠说道,黑面神明白他的这句威胁是认真的,所以,他更要对他的“认真”表示出一种蔑视。
“他是我师父,一辈子都是我师父,纵然他逐我出门,与我一刀两断,从此再不相见,但他还是我师父!难道我喊他一声师父,有错吗?是,我是做过很多错事,犯过很多罪行,可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造的孽,与我师父何干!我师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光明磊落,一清如水,从未做过任何暗昧欺心之心。倒是你,为了一张江湖悬赏令,就要取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的性命,简直心狠手辣!我师父好心劝你,你非但不听,还贼喊捉贼、妖言惑众,竟欲败坏我师父的名誉,简直卑鄙无耻!”
俗话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林江仙一边怒不可遏地控诉着黑面鬼,一边已将体内的力量全部汇聚到了右手的掌心,他已经很没有使用“金翅擘海”了,不过今日使来,他丝毫不觉生疏。
他决定要给这个从内到外都散发出一种恶臭的黑面鬼一点颜色看看。
“施主,放下屠刀!”
子虚禅师用他那一如往昔的声音劝止了这位昔日爱徒的下一个动作,这是今日子虚禅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多年来子虚禅师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林江仙怔怔地望着他的师父,被愤怒蒙蔽了的眼睛里顿时红了一圈,显然,他是对熟悉而又陌生的“施主”这个称呼还没反应过来。
而黑面佛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被人偷袭。惊骇之余,不由得大为恚怒,瞬时破口大骂起来,恶言詈辞,不堪入耳。
怔了半晌,林江仙才从嘴里情不自禁地脱口喊道:“师父——”
当这两个注满回忆的字眼当着本人的面亲口喊出,凝聚在其手心的那股力量也随之顷刻间消散了,然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
虽然他的师父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像以前那样喊他的法名,但对他而来,这句话就足够了。
从始至终,子虚禅师一直保持着低眉顺眼的佛像姿态,将自己的眼皮子低垂着,似乎很不愿意睁眼去看这个徒弟,也很不愿意去看这个浑浊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个浊世之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相反,有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看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