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天杀的,掳走羽儿,现在倒不敢出来露面了。”
吴希夷转头见二人过来,缓缓地收敛起脸上的愠色,仰天恨恨地骂了一嘴,借此转移了话题,以免自己冲口而出的斥骂声削损了他祁七爷的尊严。
不过直到后来,他在杏娘一双明眸的点拨下,才明白过来:祁穆飞之所以说那番话,不过就是想要让他心里那句郁积已久的“对不起”无法说出口。
刻下,杏娘匆匆而来,狠狠地瞪了吴希夷一眼,转头来又见着地上的两坛酒原封未动,乃知这位自告奋勇前来治愈“病人”的吴希夷,果然不出所有人所料,又是徒劳无功白忙一场。
她不由得有些可怜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畅饮了。
以前,没酒的时候,抱着鸱夷子皮闻闻残留的酒香,他都能高兴上老半天;如今,美酒当前,他却郁郁寡欢起来了,连酒坛上的封泥到现在都没有揭掉。
看来,这两个人的心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吴希夷舔了舔嘴唇,意欲分辩,但看到杏娘不容分说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讪讪地低下了头。
直到他感觉到杏娘那充满家长威严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讷讷地抬起眼来,问道:“你怎么来了?”而那逞强的眼神犹似在埋怨杏娘:我这还没开始给“病人”看诊呢,你怎么就过来打断我了呢?
杏娘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径直道:“玉蕊说,灵鹤庄的钟凌岳钟少庄主方才晚饭前遣人送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已经找到竹茹了。”
杏娘为这两个灰心的人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对这两个人来说,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个好消息了。
“在哪?人呢?羽儿是不是也一起回来?”吴希夷闻言,猛地从地上翻身而起,只内中无力,起身时还有些踉跄,体贴入微的杏娘及时向他伸出了援手,没让他跌得太过难堪。
“具体情形,玉蕊没有细说,只说一个时辰后他们应该就会回来了。”杏娘道。
“那就好,那就好……”吴希夷激动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颓丧的两边眼角顿时堆叠起了多道皱纹,恰好将那被悲伤浸染过的痕迹一丝不留地折叠了起来。
“这玉蕊也真是,这样大的消息,也不第一时间派人来通报,还要你俩来说。”欣喜之余,吴希夷忍不住又抱怨起了玉蕊。
“本来该她是打算亲自来告诉你们的,但见我俩都抢着要来报喜讯,所以就让我们俩来了。”杏娘解释道,“况且,玉蕊现在手上事务繁多,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杏娘一边安抚着因为情绪起伏而引发咳嗽的吴希夷,一边觑着坐在一边不动声色的祁穆飞。
“什么事情能比这还重要的?”吴希夷带着急促的喘息声埋怨道,回头见祁穆飞恍若未闻地依旧坐在那里,大为诧异,正欲开口相问,可话到嘴边,他恍然意识到在杏娘带来的这个好消息里没有师潇羽。
“钟少庄主是在距离这里五十里开外的一个破庙里找到竹茹的,所以玉蕊要赶紧着人去那一带搜寻潇羽的下落,以防……”
杏娘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剩下的话已不言自明。
“唔……”吴希夷拈须沉吟,对玉蕊当机立断的做法表示出了某种赞许的意思,但心里头某种被悲剧色彩笼罩着的预感始终无法散去。
“羽儿和竹茹是在一起失踪的,说不定,她就在附近。”他试图以此来安慰祁穆飞。
不过在杏娘看来,这种基于个人美好愿望的安慰,对祁穆飞而言,并非对症之药,自然也就无法收到药到病除的效果,甚至连缓解伤痛的效果也谈不上。但对这个善良而内疚的好心人来说,似乎也只能如此。
“南星,你去给竹茹备一点饭菜,这一日估计她也没进什么东西。”望着湖面望得出神的祁穆飞忽然对一言不发的南星吩咐道。
“是”。
一天茶饭不思的南星在得到主人的命令之后,立即精神一振。她将手上的斗篷和食盒交给了杏娘,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准确来说,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怎么说过话。
祁门遭遇这样大的变故,连这个平日最开朗最活泼的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这一天一夜,南星成为了这世上最孤独的一颗星。
因为客栈周围一直风声不止,所以她被玉蕊严令禁止外出,但习惯了夜间值守的她怎么也无法适应四周黑暗的睡眠环境,所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之后,她又回到了自己习惯的岗位上。
直到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她才告别与之背对背静坐了一晚的匪风,恹恹无神地回到自己房间里。
听着窗外屋瓦间的雪溜声,她那双眼睛一直未有合眼,好像是那不间断的水滴声串成了她所熟悉的夜漏声,以至于她身体的所有感官都本能地呈现出了夜里所独有的一种清醒状态。
睡不着,她索性下了床,在客栈的走廊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墨家的墨者步履匆匆,从她身边经过,不时向她行礼致意,但始终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来,与她多说一句话;客栈外,热闹而喜庆的新年气息不时越过高墙,借着新年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她每次回头,都看到自己的影子仍然深陷在去年的积雪里,明媚的阳光没有带给她一丝温暖,还让她影子的灰暗和白雪的纯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午后,杏娘见她形单影只失魂落魄,好几次想拉她说说话,但是她都婉拒了。
后来杏娘注意到,好长时间,她都是望着院子里的几株绿竹,一个人发呆。
那一刻,杏娘忽然明白了。
当所有人都在为师潇羽的下落殚精竭虑东奔西走的时候,她,正在为另一个人的生死牵肠挂肚。
她固然也关心师潇羽的安危,但相较之下,她更紧张竹茹的生死,因为赤红珠的消息只能断定师潇羽一个人还活着,并不能证明竹茹也还活着。竹茹是生是死?她有没有和夫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起,只有那半截青丝篾的残骸,无声地给了她一种近似于真相的答案。
凝望着她在残阳之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杏娘默然良久。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南星的背影里正背负着一副比之生命更为沉重的枷锁,这副枷锁羁束着她的笑容,也桎梏着她的眼泪。
世上,有些人会为自己活着而庆幸不已,而有些人却认为自己活着是一种罪恶。
“杏娘,你扶九叔回去吧,他需要休息。”南星走后,祁穆飞又对杏娘说道。
他不想接受杏娘的雪中送炭,因为他不想因为她此刻这点微不足道的好意而抹杀他对她的恨意。尽管他也明白,他对她的这种恨并没有十足而正当的理由,但世间的很多事很多人不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吗?
“祁爷不想见我,我离去便是,可这是南星特地为你做的,你多少还是用一些吧。若这么一点点心你都不肯接受,那她的那颗心可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吴希夷望了杏娘一眼,又望了祁穆飞一眼,似乎在确认一些事情——他不想见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救了杏娘而没来救潇羽,所以他记恨她?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冷静而理智的人,绝不会……
可祁穆飞的眼神没有否认。
祁穆飞没有拒绝南星的那份点心。
至于那件斗篷,他没有收下,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师潇羽正饱受着栖霜眠的折磨,所谓夫妻,自当甘苦与共,所以他将斗篷披在了吴希夷的身上。
杏娘搀扶着吴希夷缓缓离开了渡口,落魄的祁穆飞又成了一个人。
吴希夷走前,除掉了酒坛子上的封泥,他相信,独坐愁城的人,最是需要美酒来陪伴的。
苍茫的夜空在一天一夜疾风骤雪的肆虐之后,终于露出了些许底色,但或许是心有余悸,所以只肯小心翼翼地露出点点星光,好多地方还是一片灰暗,倒挂在天边的九天银河也蒙着淡淡的细纱躲在薄薄的轻云之后,显得那样的风平浪静和神秘莫测。
他仿佛看见了两岸的牛郎和织女正带着殷殷的目光隔河相望矫首相盼,虽然他们不能长相厮守,但每次“他”想念“她”的时候,都可以对着茫茫天河引首相望——“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那边。
无疑,这痴心妄想娶天帝之女为妻的牛郎要比自己幸福的多,对着一样宽阔一样湍急的宫亭湖,他却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现在哪里!
突然,暴戾而野蛮的黑夜用他那看不见的双手,将那几片遮挡在银河身前的薄云给撕成了粉碎,末了,还将它们狠狠地丢弃在了银河之中,瞬时激起了万丈黑浪。
银河乍泄,洪水漫流,冰冷而清爽的河水,从天而降,激泻而下,猛烈地冲刷着他干枯的喉咙,也猛烈地浇濯着他颓丧的脸庞。
他那冻僵的神经被这九天之水猛地一刺激,突然变得有些麻木。
可他不管这个,只一味贪婪地张嘴渴饮着,直到他全身的血液都浸染上了那一股子杏花香味,他才停止了这番酣饮,用自己那单薄而不软弱的身体在地上书写了一个“大”字。
空腹饮酒很伤身,他很清楚;可伤心的他哪还会在乎自己的身体?
被酒精麻醉过的身体,显得那样的轻松,那样的舒服,他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酒的魅力,尽管空虚的肚子里已经灼热翻腾,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闭着眼睛,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十分享受的笑意。
尽管大家都已经从客栈小二的嘴里大概了解了他的来历,但看到他这个有点神经质的笑容,人们仍旧觉得他的“那里”有些不正常!
不知道他的眼睛闭了多久,醇香的杏花酒依然没有给他添加任何睡意,似乎还比之前清醒了许多。
他只好再次睁开眼来,转眼瞥见南星为他准备的食盒,他感觉自己应该吃点什么,这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安抚因为自疚而自责的那些人们。
正当他伸手去揭开食盒盖的时候,远处蓦地传来了一声惊天怒骂,将他身旁的一湖镜水轰然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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