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吴希夷与祁穆飞两位门主在上位坐下,玉蕊立在当中,再次行礼后说道:
“根据我们从昨晚到现在的搜查结果来看,除了在渡口处发现了碧筠公子的青丝篾,其他地方并未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所以我们推断,当时祁夫人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来到了渡口,然后,遭到了伏击。”
“伏击?”吴希夷声音猛地一颤,问道,“那……那结果呢?”
“结果……”玉蕊沉吟片晌道,“因为现场的情形比较混乱,我们暂时也无法得知,不过……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截断了的青丝篾,所以……我们猜测……”
说着,她将目光缓缓地向祁穆飞跟前偏移了稍许。
祁穆飞始终眉头紧锁着默不作声,但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截断了的青丝篾意味着什么——作为青丝篾的主人,除非自身遭遇不测,否则,她定会像保卫自己的尊严一样保卫青丝篾的完整,而绝不会任由它的残骸曝露在外。
“碧筠公子因为要保护祁夫人,一心二用,所以——”玉蕊转过目光,投向了吴希夷,她很清楚,自己的回答将会遭到对方何样的质问,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所以她极有可能不敌对手。”
果然,听完玉蕊这番回答,吴希夷坐不住了。
“那你刚才还说羽儿是安全的?”
“因为……”玉蕊面露难色,讷讷说不出口来。
“因为什么?!”
吴希夷厉声追问道,那不容迟疑的眼神令玉蕊身后的三思感到畏惧。
“因为那颗赤红珠。”就在这时,一旁的祁穆飞开口道出了玉蕊因为墨门某条规矩限制而无法言宣的秘密。
“赤红珠?”吴希夷闻言,顿时将两道又急又恼的目光射向了祁穆飞。
祁穆飞道:“墨尘把他那颗红色的九转如意珠给了羽儿。”
见吴希夷面色依旧迷惑,他又补充了一句:“赤红一珠,生命所系,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祁爷所言,一丝不差。”既然祁穆飞已经道出了赤红珠的秘密,玉蕊自然也不必再闪烁其词,她接着说道,“另外,它内里的九珠上涂有青蚨血,所以,它去了哪里,秋水堂是可以追踪得到的。”
吴希夷闻言,顿时转愁作喜,催促道:“那你们赶紧看看,它去了哪里啊?现在在哪儿呢?”
“赤红珠一向是掌门所有,所以秋水堂堂主以下墨者是无权查看的。”未等玉蕊答话,祁穆飞再一次道出了玉蕊因为墨门某条规矩限制而无法言宣的另一个秘密。
“没错。”玉蕊在其话音之后附和道。这两个秘密就是她适才迟疑不答的原因。
吴希夷看了一眼尾随在玉蕊身后的三思,道:“那你现在不就是秋水堂一把手了嘛,怎么还不能看?”
玉蕊道:“禀九爷,我只是蒙冲院院主,并非秋水堂堂主。”
吴希夷一怔,神色有些意外,褶皱而低垂的眼睑之下仿佛掠过了某个传言的影子,但当他提起他那双眼皮时,这个影子就很快消逝了,就好像是玉蕊的目光驱散了它。
“那照你这么说,现在就只有墨尘那个臭小子一人知道喽?”吴希夷沉吟道。
“可以这么说。”玉蕊颔首道。
玉蕊的目光很坦诚,无法让人怀疑,所以吴希夷也无法再向之前那样用严厉的语气质问对方。他目光微微一沉,转以恳切而和蔼的语调向玉蕊询问道:“玉蕊,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家五爷到底去哪了?”
“九爷,这个我真的不知。”玉蕊如实地回答道,但看到祁穆飞布满血丝的眼睛被一种明眼人皆可观察得到的忧伤洇红眼眶时,她不由得歉然低下了头。
“算了,算了,我不为难你了。”
吴希夷合起双眼,仰天长叹了口气,两边凌乱的鬓角于俯仰之间顷刻落满了死灰一般的枯霜。
玉蕊看在眼里,心里颇为不忍,“不过——”犹豫良久,她决定向她眼前的三位透露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我大概可以推知,赤红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往南走。”
这固然有违墨家的规矩,但是玉蕊反复思量,终究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
“往南走?去潭州,应该往北走才对吧?”
说话间,吴希夷习惯性地伸手往自己腰间摸去,但直到他的右手在腰间摸索好久,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酒葫芦被人没收了。
而那位没收酒葫芦的人此刻正立在他身旁,那强忍悲伤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带血的帕子——那是入座前,她为他擦拭额头的血渍而染上的。
他微微侧目看了她一眼,想到自己适才粗鲁的言语与举动,不由得歉疚满怀。
“所以,我认为,祁夫人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对此,所有人无有异议。
“或许,昨晚在渡口,她和碧筠公子被不知什么人给救走了,只是迫于眼下落星墩的情势,祁夫人不便传消息回来而已。”
对此,有人表示有话要说。
“你倒是想得好,想得乐观,还有人出手相救,世上会有这样的好人?”
吴希夷深不以为然,但话才出口,他即从杏娘的眼色中明白了玉蕊这一“或许”的用意,不禁深自懊悔。可话已出口,他也无法再收回。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祁穆飞一眼,又以求助的目光暗暗瞥了杏娘一眼。
杏娘略加思索道:“这也未必不可能!您想,如果你是冲着悬赏令来的,抓了潇羽之后,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吴希夷哪有心思去想,随口即道:“如果我是他们,决不会抓一个弱女子来逞威!”
玉蕊望了杏娘一眼,她看得出来,杏娘的心中已经有了分晓。二人眼神交汇处,虽无言语,却已心领神会。
只见杏娘步至吴希夷身边,接着说道:“这些人处心积虑就是为了那份悬赏令,既然他们懂得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掳走潇羽,那他们一定不会愚蠢的去杀害这个最好的人质。”
“没错,南北二宫的悬赏令上说了,要拿祁爷和祁夫人两人的人头才能领赏,所以他们一定会拿夫人作饵,诱祁爷入瓮。一箭双雕一石二鸟,这才是他们所要的。”玉蕊趁机附和道。
这样的道理由杏娘来点破,的确要比由玉蕊来说,更能让吴希夷信服与接受。然而,尽管杏娘和玉蕊言之凿凿还言之有理,但终究只是一番推测。
吴希夷听罢,略略一笑,拊掌赞道:“好,好!你们分析的好,分析的对,那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干等吧?”回过头来,他目指着祁穆飞道,“既然他不能出去,那我出去。反正他们要的是他的狗头,又不是我的。”说着,他站起身来。
“九爷——”玉蕊展开双臂,意欲阻拦。
“走开!你是墨门的人,还管不着我吴九爷。”吴希夷好大的威风,也好大的力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搡开了玉蕊。
玉蕊臂上有伤,本就无法用力;加之她对吴希夷到底不敢强僭,故而伸手阻拦也未敢使用十分的力道,所以被吴希夷这一搡,竟向旁边重重摔了过去。
三思见姑姑受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不忿,但出人意料的是,三人见此状况,却丝毫未乱,不待玉蕊示下,三人即拥上前来,抬头挺胸呈一字排开,立于吴希夷面前,意欲以三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眼睛挡住吴希夷凛然不可侵犯的脚步。
“怎么,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还想拦我?”吴希夷这一声嗥啸,苍髯如戟,虎目如炬,若在平时,这三思早已胆破,然今日,三人却纹丝不动,寸步不移。
杏娘搀扶起玉蕊,见其伤口溢血面色如霜,不由得愤声喊道:“吴九爷,你闹够了没有!”
吴希夷骇然回首,看着玉蕊的手臂在滴血,看着杏娘的心口也在滴血,他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那个自己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乱吼乱叫横冲直撞,全无理智可言。
看着吴希夷抱头痛哭时那个痛苦的眼神,祁穆飞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额头上再次沁出的血渍,然后平静地说道:“九叔,她们说得很对,他们是想诱我上钩,你出去没用,得我出去才行。”
“祁爷,不可!”玉蕊疾声否道。
“玉蕊姑姑,钓鱼的人最怕的就是鱼迟迟不上钩,一会儿他们要是钓鱼钓得急了,可就未必会那么有耐心了。”
“祁爷——”
玉蕊很清楚,她能拦得住吴希夷,却不可能拦住祁穆飞。看着祁穆飞转身离去的身影,她没有再阻拦,她身后的三思也未有阻拦。
忽然,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祁穆飞的右手。
“你留下,我去!”
“我也去!”
说话者,吴希夷;附和者,杏娘。
祁穆飞没有回头,而是狠心地拒绝了吴希夷那只曾经温暖无比的大手。
“九叔,你伤还没好,就留在这好好静养。免得一会出去了,还要我照顾你,那岂不是又要麻烦我了?再说,你现在武功都没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杏娘,九叔就交给你了。”
与墨尘不同,祁穆飞似乎更相信杏娘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且是唯一能够治愈吴希夷内心伤痛的人。不过他与墨尘也有一致之处,对吴希夷,两人都一样不客气、不委婉!
“你——”望着自己力不从心的双手,吴希夷欲言又止。杏娘明白,那个时刻那个眼神,吴希夷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答应过我,就算她真的走失了,她也会想方设法回来找我的。我相信她,所以我得去渡口等她。”
所有人都明白祁穆飞话里的那个“她”是谁,也谁都明白祁穆飞的话不过是痴人说梦,但没有一个人去道破这个迷梦。或许大家都期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风光月霁,水木清华。
“祁爷——”目视主人离去,南星欲跟随其后。
“南星,让他一个人去吧。”
吴希夷低沉的声音里既有九爷的气度,也有九叔的温度,在自己这段并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生命里,这应该算是他自己积攒并沉淀下来的一种厚度。可不管再厚,到生命的某个时刻,它依然无法承受一些微若清风轻若鸿毛的重量。
目送着祁穆飞离去,玉蕊即示意三思暗中护从,正欲转身告退之时,吴希夷却唤住了她。
“玉蕊!”吴希夷以不无歉意的声音叫住了玉蕊,问道:“侯度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玉蕊默然不语,颙望天空,这样的角度正好可以把眼泪停在她的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