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墨尘这厢,本欲以万千墨梅攻击绿天芭蕉,为侯度报仇,不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横加阻拦,不仅让那妖妇逃过一劫,还差点让自己折戟于此神灵湖上。
当是时,他回头觑见对方手举梨花杖,呼喝而来,情知其举重若轻,力道刚猛,那梨花杖重百斤,而其膂力更十倍有加,若自己以刚碰刚,势难克当这千斤一击,故而身形一晃,飘身后退,避免与之正面交锋,并多以轻巧迂回之术与之敷衍过招,以消耗其充沛的手臂力量。
二人打斗有时,互有损伤,却始终不分胜负。
从船上到江上,从江上到天上,从天上到岸上,从岸上到谷底,二人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打了多远,打得个昏天暗地惊心动魄,到得最后,还有一番酣畅淋漓意犹未尽之感。
时夜色迷蒙,二人不觉行至一处山坳处,忽听得石镇恶失声一喊:“百花蝶!”
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恶人看见一只弱小的蝴蝶时竟会那般害怕那般惊恐。
墨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不禁有些嫉妒,眼前之人见着自己都未曾这般恐惧,此刻见着这么一只小蝴蝶竟下成这副样子。
“百花谷门前,何人敢在此放肆!”
听着这晴天霹雳似的一声响,石镇恶慌忙曳杖而走拔腿就跑,墨尘环顾四周,未见人影,见石镇恶狼狈窜逃,他急起直追。
一个闻风而逃,一个穷追不舍,二人你追我赶,且战且走,直到江边,遇见一娉婷少女,二人才罢斗。
只见那位少女立在岸边面江远眺,身后立着四名相貌标致的青衣童女,每人手里各执一柄团扇,团扇每摇一下,其扇底便会飞出一只蝴蝶。
顷刻间,便飞出了数十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上下翻飞的蝶翼上还闪烁着点点朦胧的荧光,它们首尾相接,鱼贯而行,在黑夜之中缀成了一条耀目的光带沿着一行七叶树逶迤而北。所经之处,积雪消融,伏草生光,将这黑夜照彻的如同白昼一般。
“你可算来了,妾在此恭候多时了。”那位少女背向而立,柔声说道,那曼妙的声音是那样熟悉,墨尘微微一笑,佯作不识。
“你是百花宫的人?”石镇恶睅目侧睨,疑声问道。
“大胆!你区区万恶溪的二把手见了百花宫的金翼使,还不下跪!”少女身后的一名童女劈面便是一顿喝斥,声色俱厉,全然没有将这位恶人放在眼里,那盛气凌人的威势更似是在教训家中厮养的下等贱奴。
石镇恶不堪被这小小女使呼来喝去,仰面还道:“哼,我只听说过花鸟使和青鸟使,从未听说过金翼使。”
那童女秀眉一竖,恼怒道:“金翼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没听说过,那是你孤陋寡闻。井底之蛙有眼不识泰山,还敢胡言乱语冲撞主上,真是罪上加罪!你还不速速来叩头谢罪!”
“这位五爷排行老五,他都不下跪,凭什么叫我下跪行礼!”石镇恶瓮声瓮气地说道,墨尘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说来,这石镇恶的逻辑很有意思,自己在家里排行老二,还得卑躬屈膝,这墨尘人称墨五爷,自然是排行老五,那他自然也得同自己一道屈尊受辱。
没想到,自己拖人下水不成,还被这童女骂得个狗血淋头:“你这依附他人才能苟活至今的奴才,怎可与五爷相提并论?五爷是我们金翼使的朋友,也是百花宫的贵客,自然不需要下跪。”
“好了,邀蝶,我们是来迎接五爷的,至于其他的闲杂人等,无关紧要,就无需理会。”那金翼使听着二人争执有些不耐烦,故而发话道。
听完两人的话,石镇恶一阵愕然,半晌才恍悟过来,猛地一转身,怒指着墨尘横眉立目地叱问道:“你们是一伙的?”
那一瞬间,他好像为二人那场战斗的某种结果找到了一个有利的借口,又好像为自己多年被压制的怒火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姑苏墨门与百花宫素无往来,我墨五爷与这位金翼使也素昧平生。今日有缘在此不期而遇,也纯属巧合,何来‘一伙’之说,倒是前辈你——对百花宫俯仰唯唯,更像是……”
没等墨尘把话说完,石镇恶便粗暴地打断了他:“——哼!分明是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以众欺寡!”
尽管与墨尘的打斗胜负未分高下未判,但此刻的石镇恶俨然以败者自居。而失败的理由并非敌强我弱,而是敌众我寡!
这恶人的逻辑确实很有意思,眼下就算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这种不光彩的胜利,就算你厚颜要了去,也是遭人嗤之以鼻,我自不介意拱手相送。
转过头来,对着那五名女子,石镇恶也不再曲意敷衍,端出他恶人的尊严,恶狠狠地叫嚣道:“你们几个百花宫的小妖女,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今日既然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就休怪我不客气。”
那位名叫邀蝶的童女毫无惧色,横眉顿足道:“哼,你这个人真是颟顸,陷害你的明明是你自己的兄弟,你却要来怪我们,真是好赖不分,活该要被自己的兄弟出卖。”
“你说什么!?”石镇恶骇然问道。
“我是说,一山不容二虎。你的兄弟石重恶与你们的主人早就串通好了,要借这次行动把你杀了。等你死了之后,石重恶就会顺势霸占你的天琛殿,连这新殿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鲛人殿。”邀蝶有意强调了一下“鲛人”二字,接着,她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惊呼一声道:“啊——还有——”
“等过完头七,他还会带领你的那些部下找这位五爷为你报仇呢。”说着,她还有意瞄了一眼墨尘。
这桩阴暗又充满恶意的交易,从这个面容清朗的女孩口中说来,显得格外确凿与真实。石镇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原本平坦而宽阔的前额上瞬时布满了千沟万壑。
“胡说,不可能!”梨花杖下,山崩地裂。
见邀蝶稍稍敛色露出几分惧惮之意,墨尘立时跃步上前,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又忿忿不平的口吻说道:“我说呢,那绿天芭蕉和云臻子一直哄你上我的船,原来是这个目的。”
“那是那两个家伙无能,怕自己失手!”石镇恶的解释很苍白无力。
“是吗?石前辈,不妨实话告诉你,你们今晚的行动,我早就知道了。就是你们的那位主人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如何对付你的神鸦神鳄,不仅如此,他还告诉我,你有一个弱点。”说到这里,墨尘故意停顿了一下。
未免秘密外泄,他还特意背过几位童女,压低嗓音道:“说你害怕水滴声。”
石镇恶眉棱一耸,于浓云密布的眉间露出一丝惊骇之色,只听墨尘又道:“他说你每次听到水滴声,就会想起当初你对你小师妹犯下的罪孽,就会想起——你小师妹的血是怎样一滴、一滴流干的。”
墨尘不无悲怆的声音伴着鲜血滴漏的节奏将石镇恶带回了那个春深似海的季节,那个欲深似海的夜晚,他踩着温柔而洁白的月光,满心期待地前往那个只属于他和她的老地方——鲛人洞。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等待他的不是神魂飘荡的春风一度,而是肝肠寸断的惊魂一夜。
那一夜,他目睹着自己的爱人衣衫不整地横躺在离自己不足三尺的石床上,裸露的皮肤上被摧残过的血痕清晰可见,他惊骇不已,狂奔上前,但是恶毒的时间却突然静止了下来。
那一刻,她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死去,但她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泪还在流,但肉体与心理的双重重创,让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也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以至于她到最后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那一刻,他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并非他铁石心肠,而是他刚踏入鲛人洞就被人从后点了穴。他什么都说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惊恐而绝望的眼神,血尽而亡、泪尽而逝。
鲜血从冰冷的石台上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台下的一个小水坑中。
朱血溅素水,涟漪碎月影,那一滴一滴的水滴声在那幽静阴暗的石洞中回环激荡,显得特别清晰特别响亮。就算到得今时今日,这个声音依旧萦绕在耳拘缠于心,像魇魔一样挥之不去。
“住口!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石镇恶嘶吼道。
“我和小师妹是真心相爱的,那个禽兽是南海鳄魔,他才是那个人面兽心的混蛋!”石镇恶忽然发疯似地咆哮起来,就像他被众人指斥为杀人凶手时那样悲愤填膺却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只得仰天一声长啸。
“你错了。”另一个青衣童女冷冷地纠正道,“那个混蛋是你的师兄石重恶。”
“……”
石镇恶盯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童女,似乎是没有听清楚她口中提到的那个人的名字。
而那名青衣童女却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瞧他一眼,兀自说道:“他的目的就是要你割下你们师父的脑袋。说起来这个人真是无耻,明明是你杀的人,可他为了增加自己的恶名,竟对外声称是你俩一起杀的师父。”
“一派胡言!你们休想借这些无凭之语离间我们兄弟,老子不吃你们这一套!”石镇恶并不相信那位青衣童女的说辞。
在他看来,她们对自己和自己的那位师兄从来都不怀好意。况且他记得很清楚,那个点了自己穴道的凶徒身上有一股常年驯养黑鳞鲛人而独有的气味,正是这一点,他锁定了凶徒。
这时,先前说话的邀蝶跳出来抢道:“骗你这个傻瓜有甚意思?”
“你也不想想,若真是你师父所为,那日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却还要你亲眼见着小师妹死去?还有,你和你小师妹幽会的地方,除了你俩知道,还有谁知道?”那位童女继续说道,“你若还是不相信我们,那你现在就回万恶渊去啊,看看石重恶是怎样对他的好弟妹的。”
“哼,我才不会相信你们!”石镇恶咬牙切齿地狞目相对,凶神恶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彷徨。
“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稀罕讲呢。百花宫的情报,岂是你这种昏聩之辈可以随随便便听取的。”邀蝶的眼里透着不屑与傲慢,高高翘起的嘴巴上挂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
“石镇恶,你也算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百花宫是不会对专情之人下手的。你走吧!”一旁的金翼使再次发话道,她的声音很柔很细,却独有一份威严在其中。
就在自己的童女与石镇恶交谈之时,她一直低头摩挲着手心一只翅膀受损的蝴蝶,温情脉脉的目光里不无怜悯之色,说话间,她长袖一挥,手中的蝴蝶翩跹而起,向着远处七叶树振翼飞去。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