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忽然,狼跋站了出来,“那侯堂主怎么办?”
踌躇良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怕玉蕊忘了这件于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玉蕊望了他和他身旁的几人一眼,从他们迟疑又忧心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在他们心里已经徘徊很久,只是怕自己悲从中来,故一直没敢问。
按照墨门的规矩,以侯度这样的品级,他死后的葬礼也自当风光无限极尽哀荣,可是依照眼下的情形,似乎并不适合大操大办,甚至连扶柩归葬都无法实现——这对这位功勋卓著以身殉职的秋水堂堂主来说,未免太过悲凉。
尽管蒙冲院的这几位对这位侯堂主素来都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他不存半分敬意,从某种层面来说,他们早就把他当作了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战友。战友牺牲,他们实不愿他去得太凄凉太寒酸。
“五爷早就有了安排。”默然良久,玉蕊递出了侯度生前交于她的锦囊。
“安排?!”四人惊讶的目光一齐落在了那个锦囊上。
没过多时,四人将更惊讶的目光一齐落在了那张纸条上。白华的眼睛患有翳症,看不清纸条上的字,急得直揉眼睛,还好,耳朵还算灵光,无衣默念之时,他就侧耳听着。
“……星沉秋水,月落西山。秋水寒兮,西山日薄。霏霏雨雪,莫知我哀。茕茕计短,唯从君愿:与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五爷早就知道侯堂主今晚会……”竹竿心直口快,直接道出了众人心中的惊疑之处,只是有人不愿相信他们的主人会未卜先知,也不愿相信他们的主人会未卜先知却不预先告知。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与玉蕊一样,把他们的主人视作了谋杀侯度的罪魁祸首,但很快,他们体内那颗跳动的忠心就制止了这个可怕而僭妄的念头。
“胡说什么呢,侯堂主的死是意外,五爷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这不过是五爷做的最坏的打算而已。”狼跋懊恼地敲了一下竹竿的后脑勺,也懊悔地责备着自己那一瞬的妄意。
其余诸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惭愧的脸上默默地泛起内心激荡过后留下的点点余澜。
“五爷当然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把锦囊交给我的时候就说了,万一你们的侯堂主出现什么意外,才让我打开这个锦囊。我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侯堂主会出这样的意外。”
看着眼前四人脸上的点点余波逐渐平息下去,玉蕊的脸上浮出了一个略显苍白的微笑。虽然这个微笑很短暂,就似那船底的浪花一样一眨眼就被前头更大的浪花给拍到了湖底,杳不可寻了,但眼尖的狼跋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只不过,在他看来,那个勉强的微笑比泪水更为苦涩。
那张纸条的最末,墨尘提到自己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在他回来之前,门中一切事务由蒙冲院新任院主玉蕊全权负责处理。至于他要去拜访哪位朋友,信上语焉不详,不过,看着“不日即回”四字,众皆料想那位朋友定然不远,只是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离开?还有,这一带多的是墨门的敌人,哪来什么朋友?
众人看着那张纸条,有人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有人沉吟不语不置可否,有人凝然眺望着远处的江面,仿佛那黑暗的深处有某个消息传来。
“无衣,你的身体还未好全,一会就不要同他们去找祁爷了。好好休息。五爷过两天就会回来了,你们几个要齐齐整整的,带领你们的部众,好好保护祁爷和九爷。”
“是!属下听命。”
“秋水二姝呢,为何一直未见她们身影?”
作为保护墨尘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们二人原本应该是最清楚墨尘现在的去向的,但湖面上的风波已经平息许久,玉蕊还是未曾见到她们两个的身影。
四个人互相瞅了瞅,似乎在用眼睛在推举由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最后,狼跋以绝对的优势“胜出”。
迎着玉蕊峻肃的目光,狼跋硬着头皮答道:“五爷命她们去保护祁夫人了。”
这个回答,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他们的主人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不计后果的感情用事!只不过,这次的安排竟然背着她执行,所以,她有些生气。当然,她不是在气她的主人偷改计划,而是在气自己思虑不周。
那个女人,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那个主宰了他所有喜怒哀乐的女人,她的安危,是高于一切的。
是的,和墨门中很多人一样,她对那个女人怀有怨言。
因为从她的花轿欢天喜地地抬进祁门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禁锢在了无限的悲伤之中。但他们也不可否认,他们的心里还是很在乎那个女人的,尽管他们无法像他们的主人那样对那个女人不顾一切又无怨无悔地爱惜她呵护她,但他们对她的尊重和心思从来不亚于一名真正的墨夫人。
“祁夫人——”
沉吟之际,玉蕊忽见远处的江面上有一个如雄鹰一般的影子在黛蓝色的夜空之中逆风而来,显得有些突兀。
她不知道当世间万物都被冷酷而昏暗的大地拘禁在怀的时候,他是怎样挣脱地平面的桎梏在那样高的空中展翅翱翔?
刻下,她还无暇多想,因为她识得这个不羁的身影。
“不好!祁夫人有危险!”突然,她失声喊道。
遽闻此言,蒙冲四虎皆陡地心上一凛,齐循着玉蕊目光所指的方向往远处望去。
那是海东青的身影,他们一眼就认了出来,同时也和玉蕊一样一下判断出了那个危险的信号。江上的阴风一刀一刀地刮在他们坚硬的脸上,让他们的面色更多了几分钢铁一般的颜色。
“啊!”忽然,钢铁染上了一层鲜红的颜色。
谁也没有想到,正当他们怀着万一之念翘首相望时,那具早已咽气却死而不僵的尸体,竟突然死而复活了。
没错,云臻子没死,但,这位天生心脏偏右长的云臻子重生之后,想的第一件事不是逃生,而是继续找死。
钟凌岳刺穿了他的左胸膛,却没有刺穿他的心脏;钟凌岳抽剑回身时,还在他胸口狠狠地落了一掌,让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当场昏死了过去。
不过,他只是昏迷了一阵,当玉蕊问及秋水二姝的去向之时,他已偷偷睁开了双眼,偷偷摸出了袖中的两柄解腕尖刀,眼角露出了一个得意而刻毒的笑容。
“狼跋——”
“姑姑——”
陡然间,两道白光闪过,随即所有人骇然惊呼起来。
尽管云臻子已是奄奄一息,但他手里的这两柄尖刀还是在狼跋和玉蕊的手臂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没事,刀上无毒。”无衣扶着玉蕊,半是庆幸地对着这个在危急时刻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女人说道。
“不好,刀上有毒。”竹竿笨拙而惊慌地抱着狼跋,圆墩墩的脸上早没了往日的红润气色,他紧紧地搂着狼跋,可对方的身子却一如往常那般毫不听话地一直往下沉。
竹竿提着狼跋的两胁,将他安放在自己绵软而温暖的怀里,就像搂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宠爱着他。
谁能想到,此刻倒在“母亲”怀里的这个“孩子”方才还奋不顾身地为他的这位“母亲”挡了一刀呢?
“狼跋——”有人在呼唤。
“狼跋——”有人在哽咽。
“狼跋——”有人在哭泣。
四个好兄弟齐簇拥到了这个“孩子”跟前。
“不哭,竹竿,平时你比谁都慢,怎么今天眼泪流的比谁都快?这会叫人笑话的!”
“白肠,你眼睛不好,也快别哭了,你刚被恶无怒胸口打了一拳,再伤心动气,牵动伤口可就不好了。答应我,以后替我好好看着竹竿,别让他再贪吃了,胖成这样,难看呢!”
“匪风,这次去天山早些回来。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好无聊。记得,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样东西。我听说西域有一种布叫火浣布,它不怕火烧,而且脏了,拿火一烤,污渍就会消除,你帮我买一件来,送给无衣。”
“无衣,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等鸡皮把那衣服买来了,你一定要穿给我看。说好了啊,买衣服的钱,你一定得去找老郎要,我的积蓄也都在他那里,嘿嘿……”
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连发表遗言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不过,从前他都会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这次,却只剩下了哭。
生命的色彩和温度从他的脸上一点点地褪去,他努力挺了挺身子,将自己的目光向上抬高几分,他想再看她一眼。
那个高不可攀的女人,以前,他远远地窥看一眼,心都要怦怦乱跳好久;如今,他终于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看她一眼了——尽管这仍近似于一种卑怯的仰望,但于他而言,此生足矣。
“姑姑,对不起,昨天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向你撒了谎,不过,我……我猜你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
“是,我已经知道了。”玉蕊冷静地回答道,手臂上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昨晚,玉蕊问他关于他与侯度一起追杀暗月七星当天发生的事情,狼跋没有说实话,但心思缜密的玉蕊还是根据龙丘玉衡身上那枚铁弹子这一线索推断出了当天,中了淳于开阳媚术的那个人不是狼跋,而是侯度。
“那就好!那就好……”狼跋使用着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道,“师……师姐,狼跋要走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拥在他周围的四个人自动自觉地为玉蕊让出了一点空间,而玉蕊并没有出现在这个空间里,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一副有求必应的表情,而是在二人未曾逾越过的距离外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锦囊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
她多么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这样,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可是,这个老谋深算的云臻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失算了。
其实,这并非云臻子失算了,他原本的目标就是二者之一。
这两把外表一模一样的尖刀,他行走江湖多年,一直深藏于袖间,一把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把是他为别人准备的,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两把刀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替使用,其妙处绝不输他的那两把锁。
不过,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使用这两把尖刀施展他的阴谋诡计了。
躲过了祁穆飞的银针、躲过了钟凌岳的利剑,这个侥幸的人终于把他一生的好运都挥霍光了。
飞风而来的匪风二话不说,便拧断了他的脖子,亏他临死前还拼命护着自己的右胸处,因为,那里不仅有他的心脏,还有他昧着良心谋来的解药。
“以后不要老板着脸,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上次你和玉英堂主在西山扑枣时的笑声就很好听。真的……”
狼跋带着一种满足的回忆和一阵剧烈的抽搐离开了人世。当吴希夷与杏娘在岸边重遇之时,他和侯度也随着那艘“蒙冲号”一起灰飞烟灭了。
烟火散去,寂默的湖畔,响起了一位书生清朗的吟唱声。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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