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徘徊,不胜悲愁。
仰望苍穹,浓云密布,杏娘陷入了彷徨,她不知道到底乌云的背后是否也有颗灾星与自己隔云相望,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朝阳,她只知道在她仰头的那一刹,有一颗闪亮的星星从厚厚的云层罅隙间陨落了。
那一刹那的光明,既没有太阳炽热的光芒,也没有明月淡雅的色泽,在这浩瀚无边的夜空之中,它好像连一个固定的位置都没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比之昙花一现还要匆忙,似乎它生来就只为某人蓦然回首的那一个瞬间而已,错过了,就再也见不着了。
猛然间,杏娘心头莫名一凛:“那个方向,不就是……”惊愣片时,她发足向着那道光陨灭的方向奔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碧落箫,而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上少了什么东西。
既然一切缘起于自己,那我就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撒手而去。更何况,眼下,大敌当前,生死攸关,身为战友,我自当要与他们并肩作战患难与共,岂能辜恩负义置身事外、心存独善其身之念?
杏娘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大声地问着自己,乍听起来很像是在申斥自己,但那吞声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又像是在自我忏悔。
呜咽逐水而行的北风从她身旁飘然掠过,将她那于急促的呼吸之间喷吐而出的灼热气息瞬间打散,就像它撕扯蒲公英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末了,它还要假惺惺地发出一声悲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直将它们的悲哀传播四方才肯罢休。
杏娘奋力奔跑着,没有理会它的嘲笑,也没有理会它的悲声,只是用她坚实的脚印向它作出了回敬。
凛冽的寒风恼羞成怒,以摧枯拉朽之势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瞬间卷起了满地风霜,意欲掩盖她的足迹。可怎料,那一道足迹竟比那两行车辙更为深刻、更为坚挺,恁它如何声嘶力竭地狂吼,也终是徒劳一场,有些地方甚至还闹出了欲盖弥彰的笑话。
烈烈北风卷地而走,没过多久,杏娘又遇到了“南风不竞”的绿天芭蕉。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杏娘见到落荒而逃的绿天芭蕉,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对方。当下,她从一旁的灌木丛中折过一段藤条,然后急追了过去。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绿天芭蕉察觉有人跟来,心头大惊,不过,她并未因此而乱了阵脚。
逃了一段后,她忽的一闪,在一树后隐蔽了起来,待杏娘走近,她霍地撒出一把事先从路边摘取的“鬼见愁”。杏娘猝不及防,赶忙抡出藤条来格挡,胡抡之下,其中一颗“鬼见愁”被荆条扫了回去,撞在了绿天芭蕉身边的树干上。
霎时间,劈啪作响,火光四射。杏娘手里的荆条还未舞毕,只听绿天芭蕉“啊——”的一声惨叫,定睛一看,绿天芭蕉的左脸已经血肉模糊。
说来,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在那一把“鬼见愁”中掺了一颗“软红玉”,这软红玉原本触碰到硬物便会爆炸,可是由于杏娘手里的藤条过于柔软,软红玉吃力不足,未能引爆,最后反击树干,应声爆裂。绿天芭蕉始料未及,不遑躲闪,生生地受了这剜肉之苦,差点当场晕死过去。
杏娘见此遽然之变,也是吓了一大跳。大骇之下,她迟疑了片刻,而这片刻之间,攻守之势异也。
绿天芭蕉实在也是一个忍人,脸上鲜血直流、剧痛难当,可她还一心想着如何让自己的棋局从断处重生。百思之下,她趁杏娘愣神之际,当机立断,挥出手里的团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杏娘喉间。
这一下,出人意料!又干脆利落!
束手无策的杏娘又惊又恼,直到后来墨家的墨者将她和吴希夷救回,她仍为此懊恼不已。
话说当晚墨家的墨者找到她和吴希夷时,夜已深,他们当中一身材高大者将不省人事的吴希夷背负而回。路上,有位秋水堂的墨者提到了杏娘刚才所看到的那颗一闪而过的星星——那不是一颗星,那是墨家向所有墨家弟子发出的一个信号。
那信号的意思是:
墨家有一位首领级别的人物牺牲了!
从此刻起,转守为攻!不论河上,还是岸上,所有贼人,格杀勿论!
杏娘听罢,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不过,这时的杏娘其实并不清楚这道命令有多么血腥、有多么惨烈,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因为这道命令,江湖上叫嚣着要把墨尘碎尸万段的仇敌又多了十多家。
从墨者们找到杏娘与吴希夷的地方出发,前往落星墩,有一段路程需要乘舟而行。夜空下的神灵湖,出奇的安静,出奇的温柔,清风徐来,扁舟漾漾,将一叶烟雨凝愁悄悄拂散;橹声伊轧,清辉浮动,将一夕水云幽梦巧妙地拨进了浪花里。
风恬浪静,水软山温,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丝毫龙战玄黄之凶光,也没有丝毫血雨腥风之杀气,一切仿佛都在深色的夜幕下被一向宽容的大自然无声而巧妙地抹去了所有令它感到悲伤的痕迹。
不过,仁慈的大自然却刻意而残忍地把战斗的遗迹留在了人的记忆里,算是它对人类的惩罚。
是夜,舟上的秋水堂墨者回忆起自己前堂主去世的情形时,所有人的眼泪如雨而下,差点让这艘载不动许多愁的小船覆没湖底。
船上一位年纪最长的墨者见大家伤悲,含着泪笑着说:“若是我们今天这艘小船沉了,明天这附近的村民定要说是这湖底的千年鼋精又出来兴风作浪啦,我们这些人都成了那鼋精的年夜饭啦!”这挤眉弄眼的一席话引得大家俱失声笑了起来。
杏娘含笑不语,待得众人泪水尽消,她才向他们当中的一名看似小头目的墨者问起了当日蒙冲号上的战况。
当晚,玉蕊与绿天芭蕉交手,一开始,二人的武功基本上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不过,几个回合之后,绿天芭蕉便发现了她的短处——应变不足。说来还是玉蕊缺少近身实战经验,绿天芭蕉一招声东击西,便让她乱了阵脚。
当是时,绿天芭蕉趁着玉蕊匆促旋身之际,以扇头虚刺墨尘后心,实以扇尾之暗箭倒穿彼心,玉蕊发觉之时,迅疾收身回退,却已来不及闪避。眼见利箭飞来死在顷刻,却听着耳畔一声闷咳,紧接着,一个矫健而魁伟的身影在自己眼前轰然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玉蕊大骇,飞扑而上,将那个因为急毒骤发而抽搐不止的身体深深地揽在自己怀里。
心慌意乱的她用自己的双手竭力为他揩拭去嘴角的血渍,然而汩汩而出的鲜血却始终都未有停歇的意思,还越流越急,越急越流,就和玉蕊心里的泪珠一样未曾断绝。
“玉蕊,玉……”奄奄一息的侯度紧紧抓着玉蕊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把……把……把锦囊收好。”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无所避忌地抓着她的手,却也是最后一次。
“嗯,我会的,我会的。”玉蕊连声回应道,焦急逾恒的眼睛里尽诉柔情。
“玉蕊,别再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了。五爷很关心你,也很器重你,他一直都……都希望你能够担任秋水堂堂主之职……答应我,好好地替我看好秋水堂,好吗?”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其实……”玉蕊拼命摇着头,想否定什么,又想诉说什么,但哽咽的喉咙里却突然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侯度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才不肯答应?”于痛苦的面容之中挤出来一丝凄婉的笑意。
“不是……不是……”玉蕊继续摇着头,哽咽难语。
“那你……就是答应我了?”侯度深深地望着玉蕊一双泪眼,满怀期望追问道,“是不是?”
“……”玉蕊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婉转地回避了他的眼神,但始终不忍把“不”字说出口。
没有等到玉蕊肯定的回答,侯度略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兀自欢喜地笑了起来,“太好了——到时你来了,我就去陪师父。把秋水堂和蒙冲院交到你手上,五爷和师父一定很放心。”
玉蕊微微一怔,一脸迷惑地望了他一眼,很快她就发现了他的谎言——他在假装意识不清。
“不会的,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你要是走了,我就不来了。”
“呵呵……你不会的……老郎说,你答应了的事情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老郎也说过,他的自牧堂没有你的位置。”
“老郎都老糊涂了,你还信?”
“我信!”玉蕊以坚定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玉蕊——”
侯度痛苦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他终还是放弃了,望着近在咫尺的玉蕊,他发现他已经看不清她的容颜,也不知道是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还是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还好,她的一颦一笑都已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打算把这份美好的记忆随着他那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一起埋入黄土。
黄土封心,岁月封尘,他觉得这样就够了。毕竟海枯石烂太久,天涯海角太远,他都已经无法陪她同往,既然这样,还不若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欢迎你加入秋水堂。从今往后,葵心见日,秋水见心,忠心贯日,非攻天下。”
每一个新加入秋水堂的弟子,他都会亲自主持入堂仪式并像今天这样致词欢迎。尽管此刻已是生命的尽头,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履行了他秋水堂堂主的职责,让他欣慰的是,这一次,迎来的是她。所以,纵然此刻心如万针攒刺身如烈火烤炙,他依然能够含笑而终。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瞬时擦亮了他的前方,他追随着那个亮光一步一步兴奋地往前奔去,最后,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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