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问何去何从

“好啦,看你这样子,还算有良心。”谷瑶神情专注地踩踏着脚下的积雪,口中则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也就不吓唬你了,如你所言,眼下他们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你放心,他们定可以解决。”

杏娘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看着她的足尖与雪暗中较劲的模样,又是纳闷又是好笑。

“也不知这雪哪里得罪了她,受她这般折磨?”杏娘暗暗为那雪发出一声嗟叹。

“看什么!不信我呀?”

看她目光一直盯着脚下,没想到竟不知何时已注意到了杏娘的目光。这冷不防一句话,着实让杏娘吃了一惊,忙道:“妹妹怎会不信姐姐的话?”

谷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他真的赶你走,怎会让你把碧落箫带走?”

适才,她绕着杏娘踱步时,便已注意到了杏娘手里的碧落箫。为此,她还不忿了好一会,“这丫头可真是亲疏有别,竟舍得把这箫让给她!那时我要借她那管霜竹笛把玩一下,她都不肯,哼!早知如此,就不该把那鹿鸣哨给她!”

杏娘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碧落箫,又抬头看了一眼对方,无意间,她发现对方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里忽然落进了一丝与之倔强的嘴角完全不相符合的怅恨与忧伤。

“原来你和小楼娘子是一样的心思。”恍惚良晌,杏娘兀然失笑起来。

听到那“小贱人”的名字,谷瑶的脸上顿时黑云密布,眼睛里的怅恨与忧伤瞬时烟消云散。

“请不要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她猛地一跺脚,横眉怒目道,“也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好吗!我来不是来劝你回去的,我来这,就是要来杀她的。”

“不过,如果你要问我的意思,那我也愿意实话告诉你。”谷瑶扫了杏娘一眼,将视线转向了远处逐渐模糊的道路尽头,“我并不希望你回去,原因嘛,和五爷赶你走的原因一样。”

“谢谢你的坦白。”杏娘愿意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坦白?”谷瑶冷笑一声,“坦白的说,你是不是相信了你叔父的话,认为姑苏五门会因为柳家和你崔叔的恩怨而为难你,甚至报复你?”

杏娘低头凝视着碧落箫,没有立即回答,而等她想好回答的措辞时,谷瑶已经不再愿意聆听她的回答。

“你不必说了,我已经看出来你的答案。”谷瑶不露形色地说道,冷峻而笃定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愠色,也没有一毫失望,仿佛她根本不在意杏娘的答案是什么。

“你知道,那小贱人是什么来历吗?”默然片晌,谷瑶望着道旁一朵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小黄花,突然问道。

“她说她是百花宫的。”

“那你知道百花宫是什么地方吗?”

杏娘答不上来。

“江湖上对百花宫有这样十六字评语,‘花无虚生,话无虚声,花有信期,人有信言。’”谷瑶道,“什么意思,你应该懂吧?”

杏娘沉吟道:“我只是不懂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谷瑶深抿了一下嘴唇,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与她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自尊相悖,以致她很不愿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不过,思忖良久,她终一咬牙,坦然直面杏娘双目道:“我的意思是,她的话,你可以信。”

“你不是很恨她的吗?”

“所以呢?”谷瑶反诘道,“我就该诬蔑她,诋毁她,把所有的脏水都往她一个人身上泼?”说着,她颇为不屑地瞟了杏娘一眼,“如果我谷瑶真是这样的人,那你还能活到今天?”

杏娘闻言,大为骇异,背后倏地一阵寒凉,心中急忖道:“我与你的心上人又无瓜葛,你恨我作什么?”

谷瑶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恨你?”

不过,延续其一向喜欢抢话的风格,她这次也不例外地作出了抢答:

“任何让他花费心思的女人,我都恨。”

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杏娘的手里和心里都蓦地一紧。

看着那个女人亦敌亦友的目光,杏娘实在预料不到,这个为爱走火入魔的女人会作出何等疯狂的举动来?

尽管她早听师潇羽说,谷瑶的武功平平,与自己几乎不相上下,但看着谷瑶那双被嫉妒支配的眼神,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二人交手,自己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够赢下对方。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而就在杏娘屏息凝神思虑该如何招架之时,谷瑶忽而嘴角上扬,于她那冰冷而怨毒的眼角露出一丝亲热而轻柔的微笑。

掠发浅笑间,她还用肘尖故意戳了一下杏娘紧绷的手臂,顺手从杏娘的手里抢过了碧落箫。

“做人总是要言而有信的嘛。”她借杏娘适才说过的话言道,“我答应过祁七爷,就不会食言。”

“祁爷?”

杏娘一脸惶惑地望着她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孔,欲伸手夺箫,但又恐重蹈包袱之覆辙,毁损了碧落箫,所以始终不敢用强。

“多年前,我遭贼人下毒,差点死了,是他从鬼门关把我拉回来的。我因此欠他一个人情,如今算是还了。”谷瑶笑颊粲然,满目自得地端详着手里的碧落箫,一脸轻松地述说着那一场鲜为人知的生死劫,仿佛她已经完全走出了那一场不幸的阴影。

杏娘怔然无语地望着她身后那一团映在雪面上的模糊影子,那依稀是一个黄头郎的模样。

“绿天芭蕉的毒跟她人一样,最是阴毒,你要想活着报恩,那就赶紧回去,晚了,就什么都迟了。”说着,谷瑶往那雪面上狠狠踩了一脚,然后摄衣而起。

“那你呢?”杏娘紧接着起身,愕然问道,“你不回船上去了?”

谷瑶整了整头上的头巾,恨恨地说道:“回去作什么?去看他和那个小贱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那……”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莫问,也莫管。”

谷瑶的目光在箫管末端的“峰青”二字上驻目片刻之后,她将箫掷还给了杏娘,并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了杏娘的问题,而这次,她甚至连话都没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急奔了出去,连一句道别的话也不留。

过得好久,杏娘才从萧萧晚风间听到她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锐喊:“鬼金羊博舆,你给我站住!”

一声霹雳,四方震动,草木皆惊,鸟兽俱散。

“真是个怪人!”杏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末了,却又是会心一笑。

人来人往的江畔,再次剩下了杏娘一个人。

她立在道路中央,分别向左向右各望了一眼,但还是不知该去往哪边。

“你刚才不是已经大概猜出来你那叔父是别人指使他来的嘛,为什么最后不跟他一起走呢?兴许你一直跟着他,就能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啦。”

肃肃白雪之间忽然传来谷瑶之前问过她的一个问题。

她适才所答,是那车夫之故,但谷瑶明白,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道不同,不相为谋。张仲熊只是披着宋人外衣的金人,与从里到外都鲜明地镌刻着仇金意志的杏娘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自然不能同车而行。再者,张仲熊只是一枚棋子,而且还是一枚随时都有可能被弃置的棋子,所以,就算跟他走,也不可能会有结果。稍有不慎,还可能会让自己沦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原因之三,邓林危险!从张仲熊关于那位邓姓郎中隐约其辞的描述之中,杏娘可以确定一个事实:对方已经开始怀疑邓林的身份。这次他们巧借张仲熊之口道出那位子虚乌有的邓姓大夫,其目的之一是意图通过杏娘来印证他们的怀疑,目的之二就是要离间她与邓林之间的关系。若非一早从墨尘口中得知邓林的身份来历,她差点就上了他们的当。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她必须设法联系邓林,让他好生戒备。

原因之四,情之所系,情之所钟,她终究还是割舍不下这情之一字。尽管在下船之前,她已经用决绝的眼泪说服了自己,可当她与他们渐行渐远时,她的脚步也渐行渐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蓦然回首,月不见,水空流,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想到这里,杏娘似乎对自己今后的去路有了方向。

可一转身,她又蓦地想起了下船前墨尘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那时候,你应该就知道师潇羽对于我墨某人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人了吧?”

尽管当时杏娘没有作答,但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依然还像一把利刃一样戳在她的心口上。

“思雨亭”三个簪花细楷,楚楚有致,别具风韵,与“据梧轩”三字颇具神似之处,凭杏娘多年的书法鉴赏眼力,不可能不认识那是出自师潇羽的手笔,自然也不可能不明白墨尘心里住着那个人是谁。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在常棣堂的时候才会贸然提出赴九嶷寻药这一说,尽管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昆仑觞是否存在是否易得,但她深信这又是墨尘的推托之词,所以她必须那样说那样做才有可能解开自己的困境。

她早预料到吴希夷会阻拦,也预料到师潇羽不会坐视不理,只要自己一味坚持,他们俩势必会向墨尘发难。

吴希夷或许不能左右墨尘,但师潇羽出面,墨尘断不会狠心拒绝——这一点,松音送来的那个木匣便是证明。到得那时,就算不能救回小缃的性命,也定能让墨尘解开银钗的秘密——这是她彼时唯一的心愿,师潇羽必定会设法成全。

可让她没料到的是,师潇羽竟会选择与自己同往。

一切的一切,都缘起于自己当初的那一份私心。

墨尘说得对,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师潇羽这样的朋友,也不配拥有吴希夷这样的依靠。

或许,她真的就应该趁现在默默地离开他们,不留一句道别的话。

在今日她与张仲熊的对话之中,尽管张仲熊的话,她多半不予采信,但其中关于银钗的部分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据张仲熊所言,自己的父亲当年确曾得到过这支“梅心冻”银钗,如此说来,自己父亲当年或许真有可能与通敌案有关(她的内心实不愿作此猜想)——这一点,或许崔叔与琼姨早已有确切的消息,所以,他们才会让小缃背着自己暗通密信、擅自破钗、窜改破解文书,只是他们担心自己无法接受,所以一直未将实情告知。

杏娘对小缃“背叛”自己的行为作如是解。

也是,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也惟有如此解释,才能解释得通小缃的“逆举”。

可一想到自己一直所坚信的“真相”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想时,她顿时心痛如刀绞,眼前一片晕眩。

一个卖国贼的女儿,觍颜存世,已是无耻至极,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世人?还有什么颜面去希冀获得别人的情?

想到这,杏娘全身猛地一阵战栗,一步也迈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