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伫立道旁,目送张仲熊的车马远去,直至杳然,方才转过身来。她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花,向着那丛枯草瞥了一眼。
“人都已经走了,还不现身?”她高声喊道,右手则警惕地按在了自己腰间,“啊,不好,吴月双刀忘在船上了!她在心底暗暗一着急,但右手仍不离腰,紧紧地握住腰间那管碧落箫——尽管它不能御敌防身,但是有它在手,她那颗紧张的心会稍稍安定些。
话音刚落,枯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喊什么!人走了,我自然要现身的。”说话间,走出来一船夫模样的年轻男子,但听“他”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分明又是一年轻女子的声音,只是她说话时的腔调傲慢又粗犷,全无一点女子温柔多娇之态。
只见她拨开草丛,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将出来,面露不豫之色,嘴里抱怨道:“你俩啰里啰嗦说这么久,害得我两条腿都蹲麻了。”说着,又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那愠恼的表情似乎对杏娘怨望颇深,又似乎对这雪怀有一种天然的厌恶之情。
杏娘端详许久,才认出来对方:“你!你不是船上的那位黄头郎吗?怎么……”握着碧落箫的右手依旧没有放松。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黄头郎斜瞟了杏娘一眼,转身便在适才杏娘与张仲熊坐过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以一种尊者姿态,审视着杏娘:“我就是黄头郎,黄头郎就是我,怎么?有问题啊!”目光犀利而冷酷。
杏娘一脸惶惑,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似是有来头的,可瞧着她那一身打扮甚是简陋,哪有一点有头脸的人应有的模样,况不久前她还屈身在墨尘的船上做船夫呢。此等做派,杏娘实在猜不透她是何来历,更猜不透她所为何来,只好直接相问。
“呃……黄……”
“我有名字,别乱叫!”
可没等杏娘把话问出口,那黄头郎就抢断了她的话头。
“那敢问阁下……”
“什么阁下阁上的!”
这黄头郎似乎是个急性子,总是不肯等人把话说完,杏娘几次开口都被截断了去。
“我的名字,师潇羽那丫头肯定早就跟你说过了。”黄头郎相当直接地说道,“我叫谷瑶。”说完,秀眉一挑,揭去了唇边一撮假胡子,露出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来。
杏娘闻之大愕,但瞬即恍然。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石板桥下数十名妇人深夜捣衣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栗。
愕然半晌,杏娘行礼道:“谷掌门大名,如雷贯耳。”
谷瑶既不起身,也不还礼,径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我再自我介绍了吧。”微微上扬的嘴角里不存半分客套。
杏娘皱了皱眉头,深感此女刁钻泼辣,不好应付,一双挑剔的眼睛露骨而无礼地打量着自己,全然不觉唐突。不过,鉴于她与五门的渊源,杏娘没有与之计较,还极尽客气地向她恭声问道:
“敢问谷掌门到此,有何指教?”
“别‘谷掌门’‘谷掌门’的叫我,听起来跟‘故掌门’似的,好不晦气。”谷瑶撇了撇嘴,摆手道,“你还是和师潇羽一样,叫我谷姐姐吧。”
见杏娘目光闪烁,面露迟疑之色,谷瑶立时猜出了她的心思。
“我知道,那丫头在你面前肯定都是直呼我全名的,是不是?”谷瑶恨恨地睨了一眼沉吟不答的杏娘,倏而,猛地一跺脚,恶狠狠地大叫道:“哼,臭丫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下次见到你,怎么收拾你!”喊毕,她又恼恨地把鞋面上的雪甩了出去。
看着雪面上被她那一跺脚留下的脚印和被她甩出去的雪在雪面上留下的一个个洞眼,杏娘心头一阵悸动,“万一她真的拿此事找潇羽麻烦,那可怎么好?”
杏娘越想越不安,欲待为师潇羽言说几句,可没等她开口,谷瑶却兀自洋洋自得地笑出了声,仿佛这一眨眼的时间,她就已经找到怎么收拾师潇羽的妙计了。
“好啦,我叫你这么叫,你就这么叫,废什么话!师潇羽在我面前,也得这么乖乖叫我。”谷瑶含笑道,语气不容置疑,更不容反驳。
“一切谨遵谷掌门的吩咐。”杏娘不欲在这些小节上多生事端,多疑依旧隐忍不发。
可没想到,她一再忍气吞声,换来的却是对方变本加厉的讥嘲。
当下,谷瑶嗤然一笑,丝毫不知婉转地当面对杏娘冷嘲道:“假惺惺!”
听到这样的话,杏娘心中自是气愤难当,但转念一想,此人不可理喻,与她计较,必然徒费无益。是故,杏娘没作理会,只是把头扭到了一边。
谷瑶见她面色有变,心头暗暗一喜,轻拂衣袖道:“好啦,不跟你闲扯了。我来呢,不是跟踪你的,我是跟着百花宫那个贱人来的。”
杏娘眸光微动,忽的想到了什么,疑声问道:“你跟着她做什么?五爷不是在船上吗?”
“这还用问嘛,自然是来杀她的呀。”谷瑶毫不讳言地回答道,语气平淡而冷静,似乎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倒是让跟前的杏娘大吃一惊,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小贱人,专会撒娇撒痴的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勾引别人的男人。让人看着怎么不生气?你难道看得下去?”谷瑶犀利的眼神倏地扫过杏娘大惊失色的脸颊,眼睛里随即露出了一丝鄙夷之色。
杏娘没有回答。她不敢相信眼前看似清纯看似天真的女子竟会如此狠辣,也无法相信嫉妒会让一个人如此疯狂如此残忍。
“世间正是有了像她这样的贱人,那些男人才会把‘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安在我们女人身上。有她在,她迟早会害了他的,她一定会害了他的!”谷瑶咬牙切齿地瞪着前方,怨毒的眼神里饱含各种恶毒的诅咒,然而,这些在她看来必将给某人带来不幸的诅咒还未奏效之前,却已在她自己的脸上留下了某种不幸的先兆。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她!”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呐喊,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了起来,可这一声呐喊却出乎意料的低沉,低沉得连杏娘都没有听清楚。
听着谷瑶一口一个“贱人”,杏娘甚觉别扭,也甚觉刺耳。尽管小楼“沦落风尘”,但她全身上下并无半分风尘之气,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善良与真挚,比之谷瑶,更为清丽,更为单纯,实不当以“贱人”二字呼之。况且,谷瑶身为一门掌门,如此侮辱他人,如此轻贱他人,实在欺人太甚。
杏娘心中不忿,忍不住要为小楼辩白几句。
“其实五爷对她……”
但谷瑶依旧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五爷自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她什么东西,五爷不过是看在她老娘的面子上陪她说两句话而已,这已是她三生有幸,她却还不知足,还妄想鸠占鹊巢,真是痴心妄想。”
“……”
“我知道,她在五爷面前替你说过话,所以,你觉得她是个好人,对不对?”谷瑶目光一斜,继续堵话道,“一点惠而不费的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枉我还以为你是忠良之后,不会这么轻易被收买呢。看来,是我看错了。”
但一转念,她又立马改了口,“也是,那臭丫头向来眼光不好,看人的眼光更差。”把这“看错人”的责任尽推给了师潇羽。
杏娘几度被她抢白,心中早已不忿,又见此人舌锋凌厉,尤擅强词夺理,心知两人话不投机,再说下去,也是无趣,便打算告辞。她觑着谷瑶言语间隙,拱手道:“既然谷姐姐有要事在身,那妹妹我就不耽搁您了。”
“怎么?想走?”
见杏娘转身要走,谷瑶顿时急了,忙站起身来,带着半是威胁半是讽刺的语气道,“方才我听你和你叔父说了那么久的话,现在姐姐我不过多说了几句而已,你就不耐烦了?还是你就只能听得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似我这样直白的大实话,你就听不得了?”
杏娘微微一笑,止步转身道:“若是姐姐肯说一些直白的大实话,妹妹我自然愿意洗耳恭听,但若是一些故意想让别人难堪的话,那还是算了。妹妹我啊不似姐姐,这人脸皮薄,怕一会儿受不住,当着姐姐的面哭将起来,可不是要让姐姐笑话了?”
听着杏娘话里有话,一向舌锋如火的谷瑶自然不甘哑忍,只是自己适才心急,匆忙站了起来,先前那副尊者的架子此刻是再也摆不下去了。
“你这话说的,难道世上只有脸皮薄的人才会流眼泪?”谷瑶背负双手,昂然踱步道,“要真是这样,你那披着宋人外衣的叔父刚才那一出苦情戏可怎么唱完的呀?”
“姐姐此话何意?妹妹我愚钝,还请姐姐明示。”杏娘佯作不解道。
谷瑶性子急躁又率直,不喜拐弯抹角地绕弯子,所以,一见杏娘装傻,她心下不耐,当即劈面戳破道,“别在我面前装糊涂。我问你,刚才他说邓林的父亲毒害了你的父亲,你信他吗?”
“你是旁观者,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那你信吗?”杏娘反问道。
“我自然不信!”谷瑶秀眉倒竖,断然道,“这种丢了气节的人说的话,就算他真的是人之将死,我也不信。”
“他是丢了气节的人,说的话是不值得信。但是……”杏娘面露难色,踌躇道,“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啊……”
“叔父怎么了?叔父就可靠吗?枉你还是师潇羽的知己好友,难道不知道她最大的仇人是谁吗?更何况你这叔父又做别人的走狗,又做别人的喉舌,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已经出卖给别人了。这样的人,就不可信!”谷瑶面色凛然,侃侃说道。
不过,话刚一说完,她即从杏娘隐晦的眼神中发觉了什么。
“慢着——”她想了一想,半是自言自语道,“你——你也不信你叔父所言!要不然,你不会向他探问那金人大夫的消息。”
“我打听那位金人大夫的消息,不过是想帮潇羽和缃儿……”
“别骗我了。”
谷瑶再一次急不可待地打断了杏娘的话,不过,这次杏娘并不十分生气。
只听谷瑶又说道:“君莫笑的毒,人没死之前,确实可以查的出来,但是人一旦死了,此毒就会幻化于无形,甭管他是金人大夫,还是银人大夫,都是绝对查不出来的。”
“是吗?这个我倒是没有听祁爷说起过呢。”
“少来!你道我不识师潇羽那张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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