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江畔何人来

话说杏娘下船之后,一人沿江徐步,举目四望,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独坐江畔,百思无计。踌躇良久,她决定回星子镇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来陪伴自己祖父的英灵。

正当她下定决心折返时,忽闻一人驰马而来,行色匆匆,及至跟前,她才看清来人的模样——娇小而柔弱,倚伏在马背上犹似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马蹄之后扬起的尘与雪都能将她扑下马来,但其坚忍而倔强的性格始终未让风雪得逞。

“终于找到你了。”

人还未下马,那人便气喘吁吁地疾呼道。

杏娘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其找自己所为何事,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一脸峻肃,料然有事,故而迈步迎上前去。

然未待她开口,来人便抢先明言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五爷赶你走,是为你好。你千万别错怪了他。”

“错怪他?”

“大敌当前危在旦夕,五爷恐无法保全你,所以只能遣你离去。你与他本是同舟之人,他合该将实情告知与你,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自己背,还要你疑心他,记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忽然红了一圈,“可他……可他真的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一时心急,她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墨尘,只好权且用了“好人”这两个笼统的字来简而言之,不过,她特意在这两个字前加了“大大的”三字作为修饰,以示强调。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杏娘愕然地望着她,似乎还是对她的来意感到困惑,又似乎是对她所说的这一番“好话”感到疑惑。

“是,他是好人,就应该有好报。”来人着急地说道,满目忧急的眼神里仿佛已经预见了“好人”的遭遇。

“你怕来日,我会恩将仇报?”杏娘问道。

来人望了杏娘一眼,以一种与之身裁与外表皆不相符合的语气傲然道:“我才不怕这个。我只怕你日后会后悔!”

杏娘再次打量了这位曾被墨尘唤作“小楼”的女子一眼,讶异而谨慎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百花宫的秦楼梦!”

秦楼梦紧紧地攥着缰绳,目光紧张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湖面。而心情惆怅的杏娘并未注意到湖面的异动,也未注意到今天的天色黑得有点早,只是隐隐察觉到自己身旁的草丛中有些许风吹草动。

“秦楼……梦!你……”杏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让她不禁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的名字产生了联想。她刚想开口问询,秦楼梦就跃上了马背,“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记着,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人。”

话还没说完,这位风尘仆仆的少女便已骑着马消失在一片雾霭沉沉的暮色之中,就像她来时一样急切。

杏娘望着那一串凌乱的马蹄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踟蹰许久,忽闻不远处的道路中传来一阵辚辚的马车声,马车迟缓地行走在被冰雪冻得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串孤独而缺乏生气的声音,在暮气沉沉的林杪间不断回响,让人不觉感到了一种“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感。

杏娘向着马车遥遥望了一眼,又向身边的草丛中悄悄张望了一眼。几株冻馁的衰草蔫头耷脑地摇晃了几下,苍茫的暮色之中,杏娘看不清那荒凉的枯草丛中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蹄声渐近,马车内一位老者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那咳声苍老而凄凉,激烈而顽固,似乎那位老者将毕生的辛劳和忧虑都全部倾注其中,如今积重难返,药石无灵矣。杏娘闻来,不觉为之恻然动容。

可那位车夫却丝毫不关心,一直催赶着马儿向前疾驰,加速变暗的天色让他手里的鞭子挥舞得更加急躁。

颠簸的马车让车内的老者咳得愈加厉害。

忽而,听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急咳,终于,喉咙里那一口顽固不化的浓痰被他连咳带呕地吐了出来,但痰沫的残留让他的呼吸依旧混杂着北风号枯桑似的哀鸣声。

眼见马车驰来,杏娘立于道旁,避让车马。性急的车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马车行到她跟前也未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马车从杏娘面前疾驰而过,寒风吹起车帘一角,她隐隐看到了一双老人皱纹满布的眼睛。她蓦地一惊,因为在她瞥望这位老者的时候,他也正在望她。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一瞥之间不期而遇。

虽然这次的相遇很匆促,但杏娘看得出来,那人和自己一样,都吃了一惊。而其中的惊讶,除了两人目光乍然相逢之意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理由。

“他是……”杏娘兀自喃喃自语道,正迟疑间,马车在一声急促的马嘶声中渐渐停了下来。

杏娘不由得回头相望,只听得车夫在那大发牢骚:“……急着赶路的是你,急着要停车的也是你……这可是你自己要停下来的,误了进城的时辰,你可不能怨我啊……”那高亢的声量、那威严的语气犹似他才是坐车里的那位。

车上那位老者一直没做声,缓缓走下马车来,双脚落到地面的那一刹那,他那羸弱的身子差点被北风吹倒。

那车夫一脸厌恶地搭了一把手,免得他一跤跌倒,徒给自己惹一身晦气。

“这怪冷的天,你下车来做什么?要撒尿要屙屎,忍忍就到了,非要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车夫嘴里嘀嘀咕咕,怨声不休,一俟老者站稳,他立时把手缩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

老者伛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扶着马车,向着马车后方望去。杏娘怔怔地迎着那一双目光望去,心口蓦地一热。

“叔父?”

杏娘呆呆地立在道旁,两条腿陷于雪中,良久,徘徊在嘴边的两个字不意脱口而出。

“杏儿?”那老者亦试探性地问道,苍老而颤抖的声音里透出三分激动。

“叔父——”杏娘又惊又喜,拔足奔了过去,但快到对方跟前时,她又忽然放慢了脚步。

眼前之人正是她的叔父张仲熊,丙午之变时叛降伪齐,刘豫被废后,他又投靠了金国。所以,此刻,杏娘眼前的这个人其实是敌国之臣,这些年,杏娘的父亲污名难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此人之缘故。

按理说,杏娘对他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但是不知怎的,此刻乍然相逢,杏娘却丝毫恨不起来。

此中原因,或许只有“亲情”二字可作解释了。

张仲熊是杏娘当今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尽管两人暌违多年,音讯全无,但在杏娘心里,他依然还是那个小时候对她百般宠爱的叔父。她实在无法完全把他视作仇敌,也实在无法将这些年自己所受的怨恨与委屈尽归于此人。

“叔父,真的是你?”在距离张仲熊一丈远的地方,热泪盈眶的杏娘缓缓停住了脚步。

“杏儿,杏儿……”张仲熊连声唤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的身体让他在雪地里寸步难行,他只能扶着马车,勉强地摇了摇他那犹似枯枝般的手臂。

“杏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杏娘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仲熊努力睁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充满期盼,但杏娘突然停止的脚步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的这一期盼落了空,他怅怅地揉了揉眼睛,弯着腰转身往车内摸索了一番,半天摸出来一个包袱。

他将那个包袱夹在左手腋下,与车夫小声说了几句。

只见那位车夫一边听着,一边扭头望了杏娘一眼,露出一丝狞笑,然后悻悻地扬起鞭子,高声一吆喝,便驾车离去了,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杏娘离得远,听的不太真切,隐约于风中听到了一两声嘲笑之声。

行得百丈远,车轮才停止往前。

车轮止步,惊雪犹舞,张仲熊摇摇欲坠地立在雪里,踉踉跄跄地正要迈腿,可一眨眼,他整个人就栽进了雪里。杏娘见状,再也忍不住急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

这一扶,杏娘蓦地体会到了一种岁月残酷的真实感——无情的岁月不仅在他脸上落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还将他原本矫健雄壮的身体掏尽,只剩下了一副枯朽而空虚的躯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一边的草丛望了一眼,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走了过去。

看着自己身边这位已经无法挺直腰杆走路的老者,杏娘不禁心口一酸,顿然百感交集。

扶着张仲熊坐定之后,杏娘本欲起身,按照叔侄之礼,侍立一旁,但张仲熊粗大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慈祥的目光亲切地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杏娘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意料到这位看似病弱的老者身体里还保留着一名武人坚定而强硬的意志。愣了片晌,杏娘顺从其意,坐了下来,只是拘谨的笑容里再不复从前那般亲热与随性。

张仲熊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杏娘身上,又打开包袱来,从中取出几块饼来,尽管杏娘一再摇头强调自己不冷也不饿,但他还是硬行塞进了杏娘手里。那不容拒绝的神情,莫不与昔年相似。杏娘看在眼里,捧在手里,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暖意,故而,她也就没再坚辞。

看着杏娘轻轻地在那饼上啃了一小口,张仲熊满是欣慰地舒颜道:“你是不是回来祭拜你祖父的?”

杏娘嘴角嚅动,含糊地点了一下头,问道:“那你呢,也是专程回来祭拜祖父的吗?”

“唉……”张仲熊满目愧疚地叹了口气道,“我哪有什么脸面回来祭拜你祖父。”

杏娘默默地咀嚼着口中那一块依稀带着童年味道的饼,眼睛不时地向自己的叔父瞥一眼。

只听他又说道:“叔父我这次回来是来向你祖父告罪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觍颜事仇,在金人手下苟且偷生,实在有愧张氏祖先,更是有愧你爷爷在天之灵。”

忏悔的声音伴着间歇性的咳嗽声从他那哽塞的喉咙里呜咽而出,犹似吴希夷那被烈酒灼伤的喉咙,自带一种饱经沧桑的悲苦之调,显得格外沉重,格外凄楚。但杏娘细听来,却莫名地觉得苍白,好像一杯陈年佳酿里什么都有,却唯独缺少了时间的沉淀。

之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仰望着天空;一个默默地盯着手里还未吃完的饼,嘴里停止了咀嚼。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也不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沉寂有顷,杏娘的嘴边哈出来一团白雾,“您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您回来,我该去接你的。”

“我一个大宋的罪人,有生之年能回来已是万幸,若是被人知道我偷偷回来了,恐怕又要惹出无数是非来,到时又要连累你……”张仲熊强忍着内心的情绪波澜,满目哀怜地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委屈,都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还好,崔叔和琼姨待我很亲。”杏娘微微一笑,坚忍而谨慎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苦色。

“嗯,我听说了,崔洵夫妇待你还算尽心。只是这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到“寄人篱下”,张仲熊忽然深有感触似地深叹了口气,“——终究是难过。”

看着他那苍老的脸孔面颊紧绷,犹似在强忍屈辱般强抑某种情绪,杏娘颇为不忍,轻轻地问道:“这些年,您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什么好过不好过的,得过且过呗。”张仲熊自嘲式地摇了摇头。

“含章和可贞,他俩可还好?”

“他俩——”张仲熊哽咽许久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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