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这里面没有解药!”
见绿天芭蕉远去,南星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正是她方才第一掌落在绿天芭蕉胸口之时顺来的。可不想,里面除了几颗小石子,并无什么解药。南星不由得十分恼恨。
不过,她并不清楚,需要解药的人是杏娘而不是吴希夷。适才她赶到之时,见吴希夷面色苦楚,便以为是绿天芭蕉对他下施了什么毒计。所以在给绿天芭蕉那一掌的时候,她便从对方身上探取了此药瓶,没想到竟是徒劳。
对此,吴希夷并不十分意外,似乎一早就料到那个狡猾而歹毒的女人不会将解药带在身边。
他缓缓起身,从地上拾起银钗,交到杏娘手中。
“南星,你们祁爷呢?”
“回禀九爷,我也正在找他。方才云臻子趁乱袭击了祁爷,祁爷失足落水,至今都寻不见他人影。玉蕊姑姑正带着人在沿河两岸寻找祁爷和五爷的下落。”
骤闻噩耗,吴希夷只觉眼前一阵眩晕,良久,才舒缓过来。
“他俩都失踪了?!”
吴希夷枯哑的喉咙里有一丝哽咽,但为了不让杏娘发现他内心的苦痛与悲凉,他强忍住了内心的泪水,一双大手紧紧地握着杏娘冰冷的双手,以期在相偎相倚的十指之间寻得某种力量的支撑。
“嗯。不过玉蕊姑姑说,墨五爷出事之前便留了信,说他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哦……这臭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吴希夷低低地骂了一句,骂完,他又不禁心疼起来。
他望了望江面上还在燃烧的船体残骸,忽然想起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杏花酒,他不禁有些后悔,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更后悔,没来得及和那个臭小子喝上一杯。
“穆飞他……你们祁爷怎么会遇到云臻子?”
“祁爷本来已经到落星墩了,可他听闻五爷遭到阻击,所以特地赶来支援的。”
“支援,支援,现在弄得连他自己人都不见了,唉……”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怪怨之意,吴希夷又转换了口气,“那你家夫人现在身边还有谁在?”
“夫人身边还有竹茹在。”
“殷陈呢?”
“殷陈奉祁爷之命,昨晚就出发来找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吴希夷眉棱一耸,预感不祥地低下眼睑,黯然回头,他发现南星右臂上还有血渍,忙问道:“你受伤了?”
南星摸了摸伤口,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那你还是赶紧去找你们祁爷吧。我中了绿天芭蕉的迷香,暂时还没什么力气。”如此紧急关头,吴希夷无暇细问事情的始末,也无力去寻找那两位少年的踪迹。
见九爷无意同往,南星既感意外,又感失落,不过刻下她也无暇多想,只道:“那九爷您先在这儿休息,我先回落星墩找夫人了。方才灵鹤山庄钟庄主来报,落星墩好像有埋伏。玉蕊姑姑已经派人过去,我也得马上过去看看了。”
遽闻此言,吴希夷的心陡然提了起来,那一刻的紧张与骇异无从掩饰。然而,他终究没有松开杏娘的那双手,当即吩咐道:“那你赶紧去。别耽搁了。”他本还想询问祁穆飞与师潇羽和离一事,但眼下形势危急,不宜细问下去了。
“是。”南星不敢迟疑,转身欲走,恍然发觉杏娘静坐不语乃是被人点了穴,正欲上前解穴。只听得吴希夷喊道:“我来解好了,你赶紧走吧。”
“可是,娘子中的好像是棋声花院的……”
“走!”
南星觑着杏娘眼色之意,是希望自己替她解开穴道,怎奈吴希夷命令坚决,不可违抗,故不得已歉然辞去。
南星临走前,察看了大三思和小三思的症状,六人皆已昏迷,不过好在绿天芭蕉未下毒手,不出半个时辰,六人便会醒转过来,所以吴希夷让南星从思齐身边取了一根红色烟火弹,就地燃放之后,就让南星离去了。
这红色烟火弹是墨门弟子之间紧急联系的信号弹,所以,要不了多久,墨门的人便会寻至此处,解救六人。但吴希夷还是不敢大意,稍作歇息之后,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六人拖到了几块大石之后,隐蔽了起来。
据南星所讲,墨门此役,秋水堂堂主侯度、蒙冲五虎之一的铁弹子狼跋以及秋水堂三名墨者牺牲,玉蕊、白华、无衣以及之前和他见过面的子非鱼和鱼非子皆不同程度受伤。
而敌方这边,除云臻子被杀外,绿天芭蕉逃脱,石镇恶不知所踪,三家参与攻击战的弟子大多已经败亡,但岸边还有余孽犹存,意欲伺机而动,另外还有妄图坐收渔翁之利的江湖败类也在蠢蠢欲动。
可以说,眼下的宫亭湖,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对墨门十分不利。虽则有玉蕊坐镇,但是墨门经此一役,已元气大伤,如再遇强敌,势必很难招架。
吴希夷心力交瘁地望湖而叹,然后拖着疲惫的两条腿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择了一处僻静无雪的山坳处,就近挑了些枯枝干草,将枯枝叠在一起点燃。火光照耀,两个人的身上顿时暖了许多。接着他又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让杏娘安坐于上,但他始终没有给杏娘解开穴道。
杏娘无从反抗,只得任他摆布,任他的真气在自己的体内四处奔走。
乱云千叠,朔风呼啸,这样的夜晚,看不到明月,看不到星光,他们也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然而,他们却看到了彼此的真心。不知过了多久,吴希夷结束了他的第二次运功散毒。
这一次,他动用了几乎自己所有的内力,这也意味着他毕生的武功尽废,如今的他还不如杏娘来得更有力。
豆大的汗珠从他花白的头发之间涔涔而出,就如杏娘潸然落下的眼泪一般没有间断没有停歇。运功结束后,全身虚脱的他就地一躺,躺下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疲软的四肢已经无力再支撑起自己这副已然掏空的皮囊。
“好了,明天天亮之前找到祁穆飞,你就没事了。”吴希夷先自宽似的安慰了杏娘一句。
然后又以埋怨的语气责备杏娘道:
“你说你,中了毒乱跑什么,你不知道有人会担心你嘛?你这万一真的不见了,我怎么跟羽儿交代,怎么跟你养父养母交代?江湖险,人心更险,这个道理,你应该早就懂得了,墨尘这臭小子不怀好心,你怎么可以听他的呢?”
“你实在不应该因为害怕连累我就不辞而别,你也不需要因为这对玉镯子就离我而去。她对我很重要,你也是!”
“我知道墨尘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吴希夷换了口气,继续说道,“没错,两年前,我依照他爹的嘱托去临安找你。就和你昨晚猜的那样,我那次去临安给羽儿买缂丝扇,其实就是为了去找你。”
“我记得,我见到你的第一面是八月十五中秋的那天晚上,你和崔夫人一起去丰乐楼看灯会,你头上梳着流苏髻,身上穿的是一件杏红色的褙子,很素净也很优雅。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好似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你,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靠近你。直到酒楼中一个赶趁说书的说到‘目连救母’那一段的时候,你的眼神才有一些不一样。”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你当时在三楼的阁子里,我是怎么知道的?嘿嘿……其实,当时我就在你对面的阁子里。”说到这里,吴希夷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狡黠之色。
“从那以后,我隔两三个月便会去临安看你。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你开心我就高兴;见你伤心我就会难过;见你翩翩起舞,我就高兴;见你舞刀弄枪,我就会难过。”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你的出身,你应该会活得很好很幸福,可若不是因为你的出身,我也根本不可能认识你。十三间楼,你在台上跳舞,我在梁上看你跳舞,我真希望那一刻便是永远。”
吴希夷越来越弱的声音时而欢喜,时而忧郁,仿佛直到此刻,他的内心还自陷于一种矛盾的境地之中。
“答应我,以后别再不辞而别。就算要走,也得告诉我,你去哪儿了,我好去找你,或者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管多久……”
吴希夷兀自喃喃地说着,从那一声女婴的啼哭到妆台上那个失而复得的月牙梳,从那个爱说“我有金刚护体”的面具人到影落秋千架的罗刹鬼……
所有的一切就像带有记忆的雨珠一样,把一切若明若暗的岁月流光细细地串连了起来,悠远而绵长的酒香则是串连起这一切的那根细线。
不知说了多久,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人在这里”,然后他两眼一黑,一双沉重的眼皮如释重负般地垂了下来,杏娘再没听到他发出什么声音来。
在这冷寂的夜里,两行无声而滚烫的泪水,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冰山一点一点融化了。
泪珠滴落在她手里的银钗上,泛起点点莹亮的光芒,可惜不绝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以至于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银钗上正在默默地上演“雁波冰弦”的奇迹。
无言红泪浥檀心,着盐寒花倚冰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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