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涯子的琵琶锁,专锁人的琵琶骨。江湖上多少人光听到这锁上的琵琶声,便已闻风丧胆。
如今,云涯子已死,但瞧着这把锁,绿天芭蕉和石镇恶仍不免眉头一皱。
作为云涯子的师兄,云臻子更是眉头深锁。
他最近一次见到这把锁,是在他把主人的解药交给云涯子的时候。
那天,他跟师弟交代了主人的新任务——以司马宅之牢笼绊住吴希夷,并依照惯例将三粒解药从琵琶锁的颈部置入其半圆形的音箱之中,嘱咐其于行动之前服用完毕。
嘱咐完毕,他还给他的师弟带去了一个好消息:事成之后,主人便会赐解药给那位以假死药逃离司马宅的木盼盼,并放二人双宿双飞。
但很可惜,他的师弟再也不能听到木盼盼那动听的琵琶声了。
而这个结局,从他服下三粒药丸的那刻起,便已注定。
“云涯子是中毒而死的,那毒药是你给他的吧?”
“你说你的主人要是知道你偷换解药,将真的解药据为己有,会怎么罚你?”
墨尘寒光凛凛的目光死死地凝视着前方,半明半昧的脸上,一个酒窝微浮,但里面的“酒”已经彻底冷却。
云臻子怯怯地望着他的半边侧影,忽然发觉他身上穿的红衣是暗红色的——那是死人的血的颜色,冰冷的,静止的,浑浊的,还有一股被毒药腐蚀过的腐臭味。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琵琶锁里跟着发出了一串珠落玉盘的响动。
“你胡说什么,云涯子是你和九爷害死的。”
做贼心虚的云臻子紧紧扼住琵琶锁的锁头,不让它发出半点声响来,而他自己却突然发狂似地嘶吼了起来。
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慌与软弱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也让他的两位队友窥见了他内里的阴鸷与丑陋。
石镇恶本就看不起这长相猥琐的云臻子,这下,更加瞧不起了。
“呵呵,你非要把这屎盆子往我九叔头上扣,那我也没办法。谁叫死无对证了呢!”墨尘苦笑道,“不过,我还是要好心提醒你一句,如果自己的兄弟都靠不住,那你身边的这两位更加靠不住。”
听完墨尘这两句话,石镇恶满眼的鄙薄里还陡然生出了三分戒备之意,“自己的兄弟都能加害,更何况外人了!”一旁的绿天芭蕉一言不发,也不露形色,而是在那把团扇之背密密地观察起了墨尘的举动。
光听墨尘的声音,确实很难猜出他此刻的表情,更难猜出他此刻的心思。他分明说了一句狠话,可话说完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幽暗的湖面上有一面黑色镜子,他正在从镜子里窥看每个人的表情。
“墨尘,你别在这信口雌黄了。你杀了我们三家五百名弟子,我们今日就要取你的狗头祭他们的在天之灵。”云臻子外强中干的声音在凄厉的阴风里逞强斗狠,一双栗栗颤抖的眼睛则悄悄地退到了两位队友之后,“这回,老子可再不会当那出头的椽子了。”云臻子暗暗盘算道。
“你这人说话怎么跟你这人一样,沐猴而冠久了竟也喜欢冠冕堂皇的那一套了。也不看看你都一把年纪了,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害臊!”也不知是嫌云臻子长得丑,还是嫌他说话难听,墨尘对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刺儿。
说话间,墨尘攥着苴杖的五根手指暗暗伸展了一下,戟张的五指筋骨尽现,孔武有力,混不似重病在身应有的模样。绿天芭蕉一眼觑见,心下暗叫一声“不好”。
她突然意识到墨尘的“伤重”是伪装出来的,急转头来望向船上那位“自己人”,欲行确认。可偏偏在这时,她听得墨尘锐声喊道:
“听着,要祭就祭你自己的狗头!我的,恕不奉陪!”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的墨者迅速移步,成一字摆开,那严阵以待的架势一下子让此间的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绿天芭蕉也因此再无机会与那位“自己人”暗中联系。
“臭小子,你别嚣张!你屡次坏我们好事,今日还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这新账旧账,咱们今晚一笔一笔算。”
云臻子紧捏着手里的琵琶锁,目露凶光,隐伏在两撇胡子下的杀气也暴露无遗。
但手心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汗水濡湿了琵琶锁的轸子,使得它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幽咽泉流之声。冰泉冷涩,为其尖厉的叫喊声延续出了一段阴森而诡异的悲凄之声。
“好啊,反正我心里有数,怕就怕你自己的算盘打不响。”墨尘欣然应道,精神陡地一振。
“少啰嗦,动手吧!”
石镇恶在这种口舌之争上向来不占什么便宜,所以在这种场合,他尽量做到扬长避短。可眼见着绿天芭蕉与云臻子和墨尘斗嘴,一个软磨硬泡,一个强嘴硬牙,结果却都没占上风,他深觉这样的口水战毫无意义,所以他一早就想结束这场无谓的口舌之争。至于他的队友是什么样的人,他毫不关心,也毫不在意,他只想尽快完成上命,然后回家和自己的师兄一起过年。
多么朴素的一个愿望,多么纯粹的一个愿望,可他的两个队友偏偏对此毫不关心也毫不在意,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这与墨尘絮絮不休,这让他如何不急?
更何况,眼下形势有变,敌人的箭已在弦上,而且已经瞄准自己,这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石镇恶无法忍受被人当做箭靶子的感觉,所以未等绿天芭蕉发话,即急不可待地抡杖而出。
墨尘闻风,虎口一收,握杖在手,斜掠而起,“年三十放炮仗——咱们可真是响(想)到一块啦!”
两杖相接处,墨尘嘴角微扬,露出了一点迷人的酒窝,可惜在石镇恶的眼里,这点酒窝简直比云臻子的面目还可憎,当即在手里多加了几分力道。
梨花杖对苴杖,石镇恶战墨尘,这样的对阵,有些出乎绿天芭蕉和云臻子的意料,二人原本以为石镇恶这次出手必定会向那之前羞辱过他的蒙冲五虎发难,没想到他竟会自告奋勇地单挑墨尘。
二人意外之余,又暗自欣喜,这原本就是他们一雌一雄的计划——让石镇恶去啃墨尘这块硬骨头,啃得下来,一荣俱荣;啃不下来,也不过是损他一家而已。
刻下,二人会心一视,相继出手。
不过让二人事先没想到的是,玉蕊和侯度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容易对付,蒙冲五虎也并非浪得虚名!
那么,石镇恶为什么会去挑战墨尘呢?
这个问题,五云书生无衣在事后给出过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石镇恶定是以为五爷伤重,不敌自己,所以他找五爷下手,其实是找了一个软柿子捏;再者,他是想自己成为他们三人当中的那个活口——没错,他相信了五爷的谎言,所以,他认为只要他对五爷手下留情,那五爷必然也会抬一抬手,放他一马。
话说吴希夷被拘房中不得出门,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徒然地听着窗外时不时飘进来的风声雨声,从中寻找一点半点可以让他心情稍稍舒展的消息。
可直至那场战斗结束,他的眉头都没有松开过一丝一毫。
尽管到后来,他身上的穴道都已解开,尽管凭这“三思”的功夫根本限制不住他,但是他依旧没有离开房门半步。因为这是墨尘的房间,他根本走不出去!
“该死的臭小子,自己的房间还设什么机关!”骂完墨尘,他拾起鹡鸰羽,又把祁穆飞骂了一顿,“你这混小子,我一不在,你就干出这等混事,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可一骂完,他的两行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玉蕊手持矩子令而来,命三思护送吴九爷速速离船,吴希夷心下生疑,问起墨尘所在,玉蕊缄口不答。吴希夷一再追问,玉蕊却直接扭头,让大三思和小三思一起把吴希夷请下了船。
吴希夷看得出来,她的眼角分明有些潮润,那是泪水淌过的痕迹。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会让这个墨门的铁娘子落泪?吴希夷来不及相问,便被大三思和小三思请上了岸。
七个人刚离船上岸,还未走远,便听得后头“轰——”的一声巨响。
吴希夷仓皇回头,大叫一声:“啊——不好!”
只见他那双骇异莫名的眼睛里,一道火光腾空而起,紧接着,万丈水花拔地而起。
墨门的巨舰爆炸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诸人生出反应,又是连续几声炮响轰然入耳,强烈的火光、剧烈的震动、激烈的炮响、浓烈的火药味构成了这轰轰烈烈的一幕。
在这一声声撼天震地的爆炸声中,吴希夷的眼前除了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白,身旁的大三思和小三思眼见自己的船舰在一片火光中灰飞烟灭,眼泪瞬时夺眶而出。
忽而,吴希夷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香味很浓郁也很妖艳,不需举目相看,便知来人是何等的风骚。
“小心——”,然而没等吴希夷把这两个字说出口,他身旁的六个人就相继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