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传墨尘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十步之内,生不由己。而他们三人所坐小舟之小,不消十步便能从头走到尾。这对他们三人来说,实在太不安全了。
所以,云臻子与绿天芭蕉一早就打算好,由自命不凡的石镇恶去挑战墨尘,他二人则于十步之外伺机偷袭,至于石镇恶能否在十步之内寻得一线生机,这并不在他二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是如此,三人必须得登上墨尘的船去。
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根据他们主人对云臻子和绿天芭蕉的密令,他们登船后,除了寻找墨尘舰船的薄弱之隙,有两大要务在身。
一是刺探墨尘的伤情。洪氏铁掌,摧筋断骨,墨尘小儿,又无铜皮铁骨,岂能安然无恙?若其果真伤重,三人联手乘虚而入,必有所得!
二是帮他们主人完成其与石重恶之间的一笔交易。
石镇恶不知其中阴谋,只知他们此行主要是为了完成主人的两个目的:
一是消耗墨尘此行所携带的暗器,墨门暗器,实在诡谲,留之片甲,后患无穷。故,必须设法除去!
二是牵制墨尘的行程——因为根据主人的指示,今晚在落星墩,另有布局,若能在此处牵制住墨尘,他们三人便是大功一件,若能趁机铲除这块绊脚石,那更是头功一件。
为此,三人谋划了“以五百肉盾消耗敌人有生力量”的自杀式攻击策略。
云臻子和绿天芭蕉原本密定两派出兵三百,各领其半,剩余两百由石镇恶补足。
可最后在与石镇恶计议之时,云臻子却以师弟尸骨未寒、门下弟子凋零为由,只肯出兵一百。
为此,绿天芭蕉直骂云臻子城府太深算得太精。
所以,这三人所谓的同船共命,其实早已是同床异梦。
被蒙在鼓里的石镇恶犹豫再三,终究委决不下,不过他始终觉得“深入虎穴”这种行为太过冒险,总让他有一种关门打狗的感觉。所以,临离船之际,石镇恶出言表示要留下防守,以便与二位里应外合内外夹攻。
“要留也是我留,你天琛圣主昂藏七尺、相貌伟岸,又生得一副好威仪。有你在,无需开口便可叫那帮宵小鼠辈心惊胆落。”云臻子半真半假地恭维道。
绿天芭蕉睨了二人一眼,一个一步一鬼疑心太重,一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与这样的伙伴同行,着实累!但是未免石镇恶临阵退缩打乱计划,她又不得不出言激道:“枉你还是天琛圣主、万恶之首,竟不想如此胆怯,畏敌如虎,你要觉得害怕,那你就留下吧。哼——”说完,腰肢一扭,小扇一摇,从石镇恶面前招摇而过。
被一个女人这般奚落,石镇恶顿觉脸上无光,心下甚是不豫,不过他疑心重,倒不受她激。
云臻子与绿天芭蕉心照不宣地面对一觑,意在言外!
只见绿天芭蕉摇着扇儿,抬腿向船首缓步而去,云臻子觑着她走远,才闪出身来,对着石镇恶附耳道:“天琛圣主,还是一起吧?在这里等还不如上去,要不然,这功劳可全是她一个人的了,那你我死的三百弟子可不就枉死了?”
“别忘了,这是主人的大事。坏了他的事,你万恶渊明年的解药——”觑着石镇恶脸上有些松动,云臻子趁机补道,虽然话只说了一半,但他的那个眼神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下半句话。
石镇恶遽闻此言,心下一凛,往云臻子那张猥琐的猴脸上睇了一眼,沉着脸命道:“五情,为芭蕉仙子开道。”
云臻子抹了抹嘴角的胡髭,露出一个自得而鄙夷的眼神。
“白鱼登舟——”
伴着墨舟子人一声洪亮而悠长的高唱,八人终于踏上了墨尘这艘巨舰。
可双脚还未站稳,便听得身后哗然一声,只见载这八人前来的那艘小船忽然一个翻身,露出一个船底。三人定睛一瞧,不禁骇然,底上竟刻着八个字。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八个字是何时刻上去的。
尽管他们不知道这八个字是何人何时刻上去的,但从眼神中看得出来,除了绿天芭蕉,其余诸人尽皆认定此是墨门之人暗中搞鬼,意在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阴疑阳战,否极泰来。”把玩着铁弹子的狼跋指着船底的那八字摇头晃脑地一一念来。
一旁的竹竿弯着他的那张六石弓,虚作搭箭之状,佯问道:“什么意思?”
狼跋对着铁弹子哈了口热气,又敛起袖子抹了抹,撇嘴道:“叫你平常不读书,这都不懂,这意思就是说啊,他们那艘船上阴气太重,你看,把船都压翻身了。”
竹竿抱着怀疑的眼神回头望了书生一眼,书生笑而不答,露出一个两可的眼神,算是答复。
听着二人阴阳怪气的对答,觑着逐渐沉没的船体,五情面面相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幸亏上来了,不然这时恐怕已经沉入湖底去了”。而另外三人则各怀鬼胎地觑定各自前方,一眼不看身旁二人。
既然断了退路,八人也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一路随着舟子迂回曲折,盘旋而上。尽管三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终究还是看不尽这一路的五花八门千变万化,也听不尽这一路的莺歌燕语龙鸣狮吼,而且,他们每走一步,都会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奇怪的水滴声。
那声音似乎很远,远的好像在遥远而幽深的空谷之中,但又似乎很近,近的好像就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步一滴,一滴一声,落在耳里,却重重地碎在心头。
水珠迸裂的瞬间,每个人都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之悸动了一下,那冰凉的温度从心头缓缓淌过,迅速浸透了他们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舟子径自领着八人向前行走,既无言语招呼,也不回头理会,那噤若寒蝉的表情,更叫身后紧紧相随的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逾越,也不敢落后,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一刻,他们已经全然忘了,这艘船其实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这一刻,他们心里装的只有一个念头,小心,小心,再小心,一步不慎,万劫不复。
石镇恶很不喜欢这种规行矩步的走路方式,却又不得不随着那一雄一雌蹑足向前。细观这一路的亭台楼阁,雕栏玉砌,美轮美奂;这一路的奇花异木,婵娟可爱,楚楚有致;这一路的古玩器具,清雅绝尘,巧夺天工。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个寒酸简陋的天琛殿,愈想愈让他觉得心酸,愈想愈让他觉得不甘。
阴魂不散的滴水声萦萦于耳,一点一点地在唤醒他压抑已久的狰狞与邪恶。
及至楼顶,这扰人心神的滴水声才消失,八人也终于松了口气。迎面却见“蒙冲五虎”各持兵器,侍立于墨尘身后,玉蕊和侯度则分侍左右。墨尘扶着苴杖,勉力起身相迎:“仙子来啦,来,请,请坐。”
“见过五爷!”绿天芭蕉为三人之首,先上前一步行礼。
那张粉饰过度的脸上,名贵的脂粉完美无瑕地掩盖了岁月的年轮,却掩饰不住残酷的岁月烙在她心头的痕迹。墨尘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张笑里藏刀的粉脸,算是对一位绝色美人应有的礼貌,也算是对一个迟暮美人应有的同情。
至于她身边的两位,却未能享有这样的礼遇。
不过,云臻子还是虚情假意地与玉蕊施礼问候了一番,只可惜被侯度以冷眼拒之,不得已无趣而回。而石镇恶则全然免去了这些虚礼,也不管墨尘是否有意无视自己,反正对方目中无人,他也不屑一顾,冷冷地一哼,算是他这位客人对主人家无礼怠慢的回应。
“素闻五爷只在暗器上用心,不想你原来还是弈棋高手啊,这一招有眼杀无眼,真是绝了。”绿天芭蕉含笑恭维了一句,手中的团扇随着她的柔腕轻轻摇动了几下,这是对墨尘邀请落座的一种婉拒。对此,墨尘一笑置之。
既然对方不肯共坐,墨尘也不强求,怅然若失地独自回座,带着一脸的惶惑问道:“恕晚生愚钝,不明白仙子您在说什么啊?论说下棋,晚生可不敢在仙子面前班门弄斧。”
“五爷不必如此谦虚,棋逢对手,芭蕉很想试试五爷一石三鸟之技呢。”
“仙子雅兴不小。可惜仙子一手‘相思断’精妙无双,在下南风不竞,破解不了,还是别在仙子面前献丑了。仙子若是不嫌弃,可与我身边这位哑婆婆耍一耍,她最擅连环劫,兴许可以跟仙子您过几手。”墨尘指着一旁的玉蕊说道。
玉蕊面无表情,全不把对面八人看在眼里。她见墨尘气息略促,暗暗摩挲双手,俯身将手头的墨色风氅给他披在了肩上,那似嗔非嗔的眼神像是在说:“什么叫‘兴许’?如此看不起我的棋艺,提我作甚!”
这样的一个眼神,一晃即逝,却不偏不倚地映在了对面绿天芭蕉的眼帘之中,她敏锐地捕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火花,这种火花让她全身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灼人的兴奋感。但眼下的形势,她必须得克制自己的“手痒”。
不过,眼前的墨尘,让三人略有些失望。
从见到墨尘的第一眼开始,他们就发觉墨尘那热情满满的脸上透着一种疲累——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们六只洞若观火的眼睛还是十分犀利地看穿了他那拙劣的演技。
不必说,定是铁砂掌伤了他的元气。绿天芭蕉和云臻子几乎同时作出了一致的判断,刻下,二人默契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想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阿婆’喽?久仰久仰!”绿天芭蕉带着嫉妒而轻蔑的语气说道,嫉妒,因为玉蕊年轻貌美;轻蔑,因为玉蕊年轻貌美却有口难言,空得了那么一张俏丽的小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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