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起风了。”五两竿头微风度,静水流深晚潮急。匪风凭高眺远,最先捕捉到风的变化。
话音刚落,船上的烛影微微一斜。凭阑观望的其余“蒙冲四虎”跂足翘首,争相向前望去。
只见一叶小舟载着八个黑魆魆的人影向着船尾迤逦而来,夜色晦暗,觑不见人脸。
“刚吃完百味馄饨,就要啃骨头,真是讨厌!”
墨尘一脸厌烦地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掼,摸着桌角的苴杖准备站起身来。双足还未站稳,身后即猛然飞来一物,白华虽有闻觉,但也猝不及防。
正当众人骇异之时,侯度倏地伸指,衔住了来物,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原路奉还了过去。周遭之人只见侯度左萦右拂地大袖翻飞,一团黑影飞快而来,又疾驰而去,全然看不清那是何物。
“什么东西?”竹竿疾声问道。
“苍蝇!”匪风一脸平静地回答道,听那语气瞧那眼神好似在说——苍蝇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真恶心!”无衣闻言,立时拧着脸往后退了半步。
狼跋当即跃步上前,捂着鼻子埋怨道:“侯爷,你怎么也不拍死它?看你把咱们的书生恶心的。”
“你行你来啊!”侯度半是挖苦地瞪了他一眼,随手又从无名指上剔下一物弹指弹了出去,狼跋反应快,向左一闪,那青黑色的秽物正好弹落在无衣胸前。
无衣低头一看,见是一个黏糊糊的东西,心头已是不豫。竹竿眯起眼睛,凑近一瞧,顿时失声笑道:“哈哈,侯爷赏了你敌人的首级啊!”无衣听闻那又黏又滑的东西是苍蝇的脑袋,脸色顿时刷的一下变得铁青。
而其余众人则齐声掩鼻道:“咦——”身子也不约而同地向后一仰,犹似在躲避某种晦气。
“哼!”无衣恨恨地掏出一面方巾,捏着一角小心地擦拭起来,一面擦,还一面嘀咕不绝,好不容易擦去了那团污秽,却被狼跋一个恶作剧,又在小指上染上了些许颜色。为此,几个人又哄闹一番。
不堪其扰的玉蕊无可奈何地觑了几人一眼,看着无衣小指上的秽物似是鱼胶黏着一般附在皮肤之上,许久都拂之不去,心下甚觉怪异,正欲上前查看,却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带着阴冷的笑声从江上遥遥传来。
“抹脏书生还怕脏吗?”那声音来处乃是九霄居士云臻子。其人虽远,但其声绵绵传来,犹似近在耳畔。玉蕊听罢,不觉一凛,“此人内功竟比云涯子高出这么多,当真是小觑他了。”
沉吟之际,那叶小舟已荡至三里处。
“蒙冲五虎”听得有人朝他们喊话,还意在启衅,顿时坐不住了。
五个人心照不宣地相互觑了一眼,然后忿忿揎拳捋袖,飞身跳至船尾。
隔着三里宽的湖面,铁弹子狼跋抢先喊道:“矬人饶舌,破车饶楔。你这又矮又矬的九霄居士还不赶紧来求饶!”
那云臻子生来猥琐,面目睢盱如猿猴,痘疤密布如蛤蟆,黄发蓬松,躯干矬小,虽说衣着济楚冠冕堂皇,但终究是空负了这一身臭皮囊。或许是他也知道自己貌丑有碍观瞻,所以这么多年他很少跑到江湖上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不过由于他的容貌特点过于突出过于鲜明,所以凡是见过他那副尊容的江湖友人就算时隔多年也很难忘记他那张五味杂陈的脸孔。每次照面,都少不得要奚落他一番。当然,他也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少见多怪”和“冷嘲热讽”。
云臻子听罢,也不着恼,小胡子一撇,还道:“铁弹子狼跋,你莫要张狂!你现在赶紧喊我三声爷爷,我一会儿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听着对方喉长气短的声音,五人爆出了一阵嘲讽似的哄笑,狼跋还学着他说话的腔调矫揉造作地喊话道:“你这龟孙子,穿上爷爷的皮袄就想充老相,也不看看你嘴边的毛长齐了没?”
“哎,鸡碎,我记得他嘴上有毛啊。”猪皮摸了摸自己嘴上那一抹浓密的胡髭,故意问道。狼跋嘿然一笑,道:“鼻子两旁画眉毛——这也叫毛!这叫不要脸!”
“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画毛呢?自己不会长吗?”
“他要能长,还用画吗?”
“啊——他为什么不能长,莫非他不是男人吗?”
“嘘——别那么大声,小心被这孙子听到了,拿锁来锁你的嘴!”
狼跋雄伟而奔放的声音在广阔的江面上恣意地奔跑着,迎着怒号的狂风散向四面八方,沿着怒卷的波涛流向五湖四海。留下来的除了一方随风逐浪的江水,还有云臻子一脸无处可藏的尴尬与羞辱。
“铁弹子狼跋,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给我等着!”云臻子扯着嗓子嘶声喊道,嘴上两道八字胡一高一低地直发抖。
听到对面那五个人阴阳怪气的叫嚣之声,不耐啰嗦的石镇恶心里自然是不痛快,但绿天芭蕉说这是“涨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他才忍耐下来。
可听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出对方的威风有丝毫败落之势,反而还越来越壮,反观自己这边,云臻子这犹似拈着绣花针说话的腔调,让他越听越不顺耳,越听越是气阻。
到得最后,他听狼跋说云臻子“不是男人”时,云臻子更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那一刻,他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冷冷地斜了云臻子一眼,不多时,一股子鄙夷之色从心底径直流出,毫不掩饰地就浮上了脸来,看得云臻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下大大的不快。
不过,他看石镇恶身材高大又满脸凶相,手里的梨花杖比他还高一头,颇为忌惮,故不敢像平常对待一般闲汉那样睚眦必报。
他捻了捻嘴上两撇胡子,把头扭到一边,一双绿豆似的鼠目滴溜溜地在眼眶了转了两圈。
说到他那两撇假胡子,江湖上还真倒是鲜有人知那是假的,不过,从今日起,这两道胡子存在的意义,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喽。
原来,这云臻子早年练功时因为急于求成而用力过猛以致伤了根本,所以如今的他不得不用着两道假胡子来装饰自己缺失已久的阳刚之气。
他原以为可以此计掩人耳目,没想到竟会被他们五人识破,此中之狼狈不言而喻。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此中另有蹊跷——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秘密除了他那已死的师弟云涯子和此刻正在石镇恶面前卖弄风骚的绿天芭蕉外,更无外人知晓。他们怎会知晓?思来想去,他暗暗认定是这贼婆娘泄露出去的。
扭头觑见绿天芭蕉嘴角那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更是坚定了心中所想。
原本他就对这个女人就心怀怨恨——此前司马宅一役,主人恼其虑事不周放走了吴希夷而对其大加斥责,却道绿天芭蕉襄助有功而对其赞赏有加,此刻,他又发现这个女人居然还在自己背后揭己私短,心头愈加愤恨。
回头细想,她当初为了拉拢自己,不知廉耻地向自己投怀送抱,不过是她的一片心机,只怪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竟飘飘然中了她的美人计!也因是这般,被她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早知道她是这等无信之人,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
云臻子兀自懊悔,心里又恨又恼,两撇小胡子也忍不住抽动了两下。心里突然多了两笔账,让他的脸孔一下子变得更加扭曲了。
随后他与绿天芭蕉偶然四目相遇,他一瞥而过,而绿天芭蕉则从他那双狭窄的眼睛缝里读出了他对自己的误解与恨意。不过,她不想去解释什么,因为她不想去跟一个蠢货白费口舌。
石镇恶见云臻子与那狼跋隔空喊话喊得半天竟落得个下风,心下甚是不豫,当即吼道:“跟他们啰嗦什么,上!”不过,说归说,上不上的决定权并不在他的手里。
“嘿,那只没头的苍蝇,你瞎起什么哄啊!”狼跋洪亮的声音再次穿透每个人的耳门,直逼心府。
被说成没头苍蝇的石镇恶生得一对大耳,自然不可能听不见,那怒不可遏的表情已然作出了一个正常人被羞辱之后应有的反应。怎奈他口笨舌拙,半天除了重重的一个“哼”字就再无别的话语。
“鸡碎,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苍蝇放屁。”书生摇着扇儿也来凑趣。
狼跋闻言,顿眼前一亮,扯起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高唱道:“苍蝇放屁——吓谁呢。”唱毕,还朝一旁憨笑不止的竹竿做了个鬼脸。竹竿亦吐了吐舌头还了个鬼脸,二鬼面面相觑,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样肆无忌惮的欢笑声里既有他们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有他们身为墨门之人天然生就的一种骄傲感。
不过,不光是外人,就连自己人,也觉得他们的笑声轻狂、傲慢、浮夸。
凭栏远眺的玉蕊带着一对蹙眉紧张而忧心地听着他们五个人在三位劲敌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嬉笑怒骂,一双如箭在弦的眼睛密密地注视着湖面上的动静,生怕他们不知收敛的笑声惹怒了湖底的某位鬼神。
两岸的风声越来越急,湖心的浪头越来越高,所有的一切都像极了传闻中鼍精出没时的情形。越来越斜的烛影让她极力克制的不安逐渐加剧,可当她听到狼跋荒腔走板的唱声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墨尘为何会这般器重这五个人。
他们五个人身上有许多墨门人所没有的东西(或者曾经有过而今却已经丢失或遗忘),那就是发自内心的笑声。玉蕊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放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了。仿佛在她进入七政堂之后,她就丧失了这种天性。
喜、怒、哀、乐、怨这五种情感,她失去的好像不止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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