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四面楚歌起

沉闷的乌云堆在半空中,严严实实地把日光堵在了身后,也将平静的神灵湖围在了一片迷蒙的云气之中。薄雾似纱烟笼,纵极目远眺,也无法看清远处的景致,连近处的湖岸也时常变得若隐若现,混沌不分的水天一色让人感觉到了一种视觉上的有心无力,随着舰船的不断前行,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波浪的声音,也听不到一点风的声音,一切都像是说好了一样,安静了下来。

在这种紧张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之中,吴希夷在床上齁齁睡了两个多时辰,因酒瘾挠心,才不得已下床来寻酒喝。

喝至酒饱肚圆,也不见杏娘人影,还道杏娘在自己房中歇息,却不知杏娘早已在一个时辰前下船去了。他在船上随意转了转,偶尔遇到几个人向他行礼,但都是生面孔,他叫不上名来,也就没问。

他打算踱先去见墨尘,但由于一早为杏娘驱毒,内力消耗过大,他的身子到此刻都感觉是空虚的,腿上更是沉得抬不起来,他只能扶着栏杆一步一挨地往船头走去,还未走出舱门,却见得一人影形色匆匆地奔了过去。看情形,似有大事发生。

吴希夷立即停住了脚步,踅转身来,隐于门后,且听这主仆二人说些什么。

来人乃是蒙冲院的思齐,至墨尘身前,拱手道:“启禀五爷,落星墩有异动。”

吴希夷闻言,心头暗叫一声“不好”,转过头来,忖着祁穆飞他们的脚程应该还未赶至落星墩,心头又不觉宽松了稍许,然而这样宽松的心情不过一瞬,他又感到焦虑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们还没到?”吴希夷在床上昏睡了许久,不知光阴似箭,倏忽已两个时辰有余,个人感觉还只是一会会而已,但他回头张望船外天色时,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睡得有多久。

“莫不是路上被耽搁了?也不知他们有没有遇到绿天芭蕉那伙人?唉……”吴希夷不无自责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蓦地,他心头一紧,“他们若是今日赶不到落星墩,那杏娘身上的毒怎么办?”

一时忧急攻心,让他差点咳了出来,他紧紧地按着胸口,忍住了咳声,继续听二人说话。

墨尘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江面,徐徐吐了口气,水气遇冷化成一团白雾,不知怎的,他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用月魄的话说就是冷到骨子里头去了。

对这样无休无止的风霜,他既感厌恶,又感厌倦。

“都说孟冬草木枯,怎么这一路杂草丛生,怎么拔都拔不干净呢?真是蔓草难除啊!”墨尘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言语之中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疲惫。

吴希夷不知其故,只道这个少年是真的累了,以致于他曾经的那股子锐气也消减了许多。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五爷,此番这伙人来势汹汹,都不是等闲之辈啊。您昨晚刚受了西峡派洪广莫一掌铁砂掌,还吃了他一记夔牛杵,那杵上的牛毛针差点刺破你的肝脏,您现在身体还未复原,可不能再战了。”

“哦?不是等闲之辈,那我更应该会会了。”墨尘似乎只听到了思齐的前半句话。

“五爷,万万不可啊。”思齐一劝再劝,其余墨者尽皆俯伏进劝。

对于属下的苦苦相劝,墨尘全然不作理会,漫不经心地拈起桌上那几张书着“梅心冻有花”的笺纸,一页一页投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看着热情的火焰一点一点地将那白纸黑字吞没,他那沉重而肃穆的表情就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都是哪些了不得的人物,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的?”墨尘不屑地问道,手中一黑一白两颗九曲如意珠在掌心不断地交替着位置,优游自如,从容自适。

思齐顿了顿,回禀道:“永州棋声花院绿天芭蕉,凌云观九霄居士云臻子,万恶渊天琛恶人石镇恶。这三人昨晚原本打算偷袭祁爷,结果被侯堂主给击退了,没想到,这会又在两岸设伏了。看来还是贼心不死!”

乍听得这几个人的名字,吴希夷就觉得十分头疼。

“果然芭蕉和他们是一伙的!”尽管一早就猜到绿天芭蕉与人狼狈为奸,但是当这一猜想被证实的时候,吴希夷还是感到震惊而愤恨。

那位昨晚才打过照面的绿天芭蕉,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让杏娘中了她的毒。若她当面抖抖扇子,就凭自己当下的功力和体力,可未必是她对手啊!

至于那云臻子,虽还未觌面,但他云雷锁的威名,早已如雷贯耳,尽管少了云涯子这个老伥鬼,但依然不容小觑,毕竟被他云雷锁锁住的人还没一个存活下来的。

说起来,三人之中最令人胆战的还是那万恶渊的天琛怪人石镇恶。

这万恶渊,原叫万鳄渊,就因住了两个恶人之后,便被人改叫作了万恶渊。这两个恶人一个叫石重恶,一个叫石镇恶,听起来好像是亲兄弟一般,但实际上,两人本是异姓兄弟。

盖因万恶渊中有一块长五尺阔三尺的大石,石上刻有王右军的《恶溪帖》,二人觉得奇怪,就遍询附近村民,但无人知晓此石之来历,后来,二人手下有一人说,这是先人降瑞,乃是恭贺二人新居之喜。二人闻言,大喜过望,便将自己的姓氏改为了“石”,还专门派人守护这块大石,像祖宗一样供奉了起来。

说来,这两人本也是苦命之人。两人因为是恶月恶日出生而自小被人遗弃,长大之后,又因为长相凶神恶煞,而被人厌弃。但实际上,那时的他们不过是两个可怜的老实人罢了,却屡屡被人叫作“恶人”,还受尽世间“好人”的各种欺凌。

后来机缘巧合,两个被“好人”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走到了一起,或许是同病相怜,两人一见如故,立地就结成了兄弟,一齐拜在南海鳄神门下,习得一身好本领,学成后还一齐提着师父的脑袋下了山。

而后就在万鳄渊落下脚来,齿长者石重恶居上游,筑龙绡宫;石镇恶则居下游,修天琛殿。虽则二人异室而居,但关系依旧亲厚,从无阋墙。

这次,原本是石重恶要亲自来,但石镇恶道自己“万恶缺一”,石重恶为助其功满,故让了石镇恶前来。

听闻此人之恶名,吴希夷虽心生厌恶,但也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幸好不是石重恶!”

不过尽管如此,吴希夷还是觉得很棘手,这两恶虽则欺师灭祖,却是尽得南海鳄神之真传,不食五谷杂粮,不饮有根之水,每日惟饮晨露三碗,夕食蛟珠一颗,短短十年,便练就了“鳄海腾蛟”之术。因其在施展“鳄海腾蛟”时使用的法器名曰“梨花杖”,故江湖人称:一杖梨花白,千树落花红。据说,见过他杖上那朵白梨花的人,都已经被他豢养的鳄鱼给生吞了。

“侯度!”

当下,墨尘颇为严厉地直呼起秋水堂堂主之名,眼神充满怨毒,“哼,对付暗月七星的时候,他就失手过一次,本以为,他这一次会将功折罪,没想到,竟又是一败涂地。”

侯度两次失手,让墨尘大为失望,也大为恼恨。昨晚侯度负伤曳甲而归时,墨尘狠狠地责骂了他一顿,语气之激厉,用词之苛刻,全然不顾他的伤情有多严重,也全然不顾他一堂之主的脸面。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要对付绿天芭蕉这三个老江湖,并非易事,侯度能够在不惊扰祁穆飞一行人的情况击退他们,已是竭尽全力,但他还是觉得不满意,为此,船上的很多人认为墨尘对侯度太过苛责。

“此外,昆仑山三指神通黑面佛和他的两个徒弟也正在赶往落星墩。”

在墨尘对侯度除恶未尽的败绩发出一通斥责之后,思齐又道。

吴希夷听罢,又是叫苦不迭。

之所以称这位黑面佛为“三指神通”,乃是因为每次他中指一横,敌人之身子就会拦腰而断,须知此断非利刃所致,而是由两人徒手撕裂成半,而这手撕人身的就是他的那两个徒弟班奴和飞奴。

说来,他这两个徒弟我们倒也见过,就是七星楼中师潇羽所见的那两个黑面汉子,他俩本是人牙子手里的两名昆仑奴,被黑面佛相中买了回去,加以训练,成了他杀人的工具。

除了这两人,黑面佛手下还有不少昆仑奴,只要他们一不听话,就会立即割了他们的左耳,然后将他们扔到昆仑山上活活饿死。

所以为了警示他们,他还别出心裁,在每个昆仑奴的左耳上挂了一个大铜圈,本身分量不轻的铜圈上还有一个铃铛,只要每次黑面佛一喊他们的名字,这个铃铛就会叮当作响,这也是源于黑面佛自身的一项绝技——蒲牢吼。

蒲牢一吼,穿云裂石,惊天动地。吼完之后,他还会叽里咕噜念一长段话。外人只见他嘴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其所云,初听来犹如佛门之呗音,没有起伏,没有顿挫,不瘟不火,不疾不徐,瓮声瓮气,还连绵不绝,故而人送外号“黑面佛”。

不过就此认定他是佛门中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那是佛口蛇心,恁他舌灿莲花,你也别去听;但你也决不能听之任之,若在他念完之前你还没有生出反应,那恭喜你,你的身在这儿,你的魂已早登极乐。

听完这几个人的名字,吴希夷眼前一黑,背上直冒热汗,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心酸直透心腑。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的酒葫芦,满布焦虑的目光微微瞥了一眼窗外浓云密布的天空,早上他给杏娘运功驱毒的时候,见晨光熹微,还以为雨过就会天晴,眼下看来,这无情的老天爷注定是“无晴”了。

黄云凝暮,碧波生愁。无边的寒意从湖面吹来,让吴希夷不禁打了个寒战。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