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梅心雪后寒

墨尘想着昨夜一夕风花雪,转头瞥了一眼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心下郁郁,兀自嘟囔道:“什么好茶,不过如此。”话是如此,但是他还是把杯中茶全部喝完了。

“那我还是给你换杯白水来吧。”话没说完,小楼已站起身来。

“白水寡淡无味,换酒来。”

“是。”小楼立即脚尖一转,发足向下舱奔去。

“思伯,你去。”

不知怎的,墨尘突然改了主意,唤了自己的随行侍从去取酒。

小楼止步回身,望着闷闷不乐的墨尘,情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支吾了半晌,依旧没有把话吐露出来:“我……”

墨尘转过脸来,见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似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他轻轻一笑道:“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过来坐啊!”

“嗯。”小楼低着头,徐步回席,在杏娘之前落座的地方坐了下来,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不时地暗觑对方一眼,仿佛从对方的笑容里预见了一个令她感到悲伤的消息。

“一会儿船靠岸后,你和杏娘一起下船吧。”

果然,还没等小楼坐定,墨尘就把这坏消息毫不婉转地说出了口,小楼怔怔地望着墨尘那张写满疲惫的面庞,好似杏娘一走,他那一点强打的精神也已经耗尽了。

她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违逆他的意思,但她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踌躇了许久,她涨红着脸,倔强地小声道:“不,我不下船,我要和你在一起。”

尽管她在表示抗拒,但是她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哀求,说话间,那眼眶里盈盈打转的泪水还差点夺眶而出。

“那怎么行呢?”墨尘摇着头皱起了眉头,满脸苦色道,“我现在这个境况,你也看到了。都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可我这里飘风骤雨,何时停歇过?我这时候留你下来不是害你吗?”说着,他揉了揉眼窝,嘴角勉强浮起的酒窝里流露出一丝苍白的温柔。

“就因为你现在这样的境况,我才要留下来啊。我要和你,和你墨家的人一起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这时候我走了,你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小楼的眼睛里噙满泪水,表情却异常的坚定和认真。

墨尘听罢,颇为动容,脖子里的喉结明显向下用力滑动了一下。但想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同意,“——不,不行。”

他强忍着感动,强忍着悲伤,深抿着嘴唇,把头扭到了一边,于他那分明已经被小楼眼泪融化了的两个“不”字之间艰难地挤出了一丝镇定而冷酷的笑意。

“为什么不行?”小楼几乎已经都要哭出来,看着他强装没事发生的笑脸,她的心痛得直如刀绞。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墨尘以极其强硬的语气回答道。

这是他一贯的刚愎自用。可在小楼看来,此刻的他一点儿都不专横,一点儿都不霸道,他不过是想用这样坚硬的外壳掩饰他本真的温柔而已。

“我都送你到这里了,你还想怎样?难道还要我亲自把你送回家?”墨尘紧接着又以两个连续的反问句强调了自己的态度。

小楼低头不语,以无声的沉默强调了自己的态度。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厉,墨尘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调,闭起眼睛来以一种苦口婆心的口吻再次劝说道:“你还是走吧。”

但小楼的态度依然很坚决:“我不走。”

听到这三个犹似吃了秤砣的字眼,墨尘勃然大怒。

“我说你怎么那么倔呢,非要我把真话说出来才行是吗?”墨尘生气地瞪了她一眼,“那好,那我就告诉你。但丑话说在前头,真话难听,你听了,不准哭鼻子。”

小楼揾了揾眼角,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再难听的话也绝不哭鼻子。

“我要你走,那是因为我不想别人以为我墨尘行走江湖,是靠着你、靠着女人才走到今天的。”为了让小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话有多难听,墨尘特意大声说道。

小楼低眉垂睫,暗觑了他一眼,然后小声喃喃道:“原来你也瞧不起我们女人。”说话间,她那在墨尘面前总是俯首帖服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却犹似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之色。

“我不是瞧不起你们……”墨尘急忙辩解,自己并无性别歧视之意,但说到你们二字时,他还是机敏地停住了口,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将伯之助,义不敢忘,更不敢负。”他微微直起身来,正色凛然道,“但怎么说我也是一门之主,遇到问题,不能自解,却总要仰仗你来帮我解决,这终究不是一门之主的担当吧?你久在你母亲身边,必然懂得‘谷要自长,人要自强’这个道理,对吧?”

小楼无言以对,眼波低徊处,她仿佛明白了墨尘要自己离开的原因。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在某些问题上,那位妇人时常会作出一些令人费解的选择,趋难避易,避简就繁,似乎惟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的能力,似乎惟有如此,才能在江湖上立足。

看着小楼默然不答,墨尘又道:“承蒙娘子错爱,鄙人有幸与娘子相识于扬之水,又一同夜游石钟山,这一路以来,你照顾我良多,助我良多,论情论义,你都已不负同舟之谊,我墨尘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惭愧。”

“这感激,是因为我知道娘子对在下情深意厚;这惭愧,是因为我知道在下对娘子的这份情意,除了辜负,再不会有别的了。”说着,墨尘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不在乎——”听墨尘说得恳切说得坦诚,小楼的眼眶里再次注满了泪水。

“我知道你不在乎。就因为知道,所以我心里更加不好受。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骗子一样,骗了你的感情。”

“不,你不是骗子,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非要说谁骗了谁的话,那也是我骗了你。当初我乔装成秦楼馆的女子意图亲近你,却差点被人欺负,幸好你及时出手救下了我。说来,我现在做这些也不过是报答你当初相救之恩而已。”

忆往昔,小楼的泪水再也无法自已,霎时间,如泉涌般漫过了她的眼眶。

“不不不,”墨尘连声道,“当初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会没事的。只要你亮明你的身份,那人断不敢欺负你。所以,这相救之恩,娘子以后莫要再提。”

蓦然抬头,看到小楼那珍珠般的泪珠掉落下来,墨尘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抚过她那哭红的小脸,半是怜爱半是自责地柔声怨道:“傻丫头,不哭,乖,不哭,你再哭,我就心疼了。”可小楼听完,却哭得愈发凶了。

“好了,好了,我把这把扇子送你了,好不好?”墨尘将桌角的那把缂丝扇塞到了小楼的手里,扇面上的芭蕉疏雨已经被玉蕊姑姑涤除。

“我又不是那种女子,给我这个作什么?”小楼哽咽着说道,两个肩膀随着她的啜泣声微微颤抖着。

“你若是那种女子,那我是什么了。”

瞧着小楼破涕为笑,墨尘也跟着笑了起来。

“别误会,这几日,你帮着我对付那些蛇虫鼠蚁,着实辛苦。我一直寻思着想送你一份礼物,可一直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物事儿能衬得起你的。好不容易,今天让我觅到这么一个宝物;我看你也喜欢它,所以……你不会嫌弃它是旧物吧?”

“不——”小楼摇了摇头。

明知墨尘如此劝慰自己,是为了打发自己离去,可当他那温柔的眼神和迷人的酒窝向自己投来时,她终究还是无力抵抗。

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柄团扇,小楼明白,收下这份礼物,即意味着曲终人散。她没有拒绝这份礼物,也就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她扶着桌角,缓缓直起身来,向后退去,转身时,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复又转身来,鼓足勇气道:“为什么刚刚你和杏娘谈话的时候,让我留在这里,却不让你身边的人留下?”

墨尘嘿然一笑,起身道:“因为这是秘密啊,所以旁人是听不得的。但是这些秘密在你家,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所以,我还需要回避你吗?”

小楼再次无言以对,咬着那一片娇嫩的红唇默然片晌后,她才道:“那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墨尘哑然一笑,迎着她那双泪眸,缓步向她走去。

及至半步远时,墨尘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小楼见状,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直退至船舷畔,她停止了退步,他也停止了脚步。

在彼此不足一寸的距离之间,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四个轻飘飘的字眼:“悉听尊便。”

这样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那温热的气息,也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醇厚的阳刚之气。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她怦然心动,足以让她面红耳赤;可此刻,这样的距离,却有如弱水之隔阻断了她所有的幻想;那四个字,那四个冰冷的字,也无情地浇灭了她内心那份炽热的情感。

“只要你让我留下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说出去的。”这样一字一泪的哀求,墨尘第一次见,这样毫无尊严的乞怜,墨尘第一次见,不过,他并不打算因为这是生平第一次而给与优容。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非要我把话说的那么直白吗?”墨尘的言语之中透着不屑与不耐烦。

“我的心上人,她马上就要来了,你在这算什么!”

小楼沉吟半晌,决然道:“我只愿长伴君侧,侍奉巾栉。”

看着她不顾一切的眼神,墨尘仰天一笑,漠然道:“且不说我墨尘身边缺不缺这样的人,但看你自己,像不像侍奉人的人?你长得这么漂亮,日日陪在我身边,若被人见了,这无丝有线的,可怎么说得清啊?”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的心上人会在乎啊。”

“她已心有所属,怎还会在乎?”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在乎?”

“是你自己在乎,对吗?”

小楼的话很坦诚,也很直接。墨尘哭笑不得之余,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僵持良久,墨尘蓦地伸出手来,揉捏着她娇艳柔嫩的脸颊,轻声道:“记住,一个女人说一个男人讨厌,那表示她非但不讨厌那个男人还很喜欢那个男人呢;但要是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讨厌,那就表示那个男人非但讨厌那个女人,还很厌恶那个女人。如果你不想亲耳听到我说这两个字,就马上给我——滚!”

最后那个恶狠狠的“滚”,让小楼心上陡然一凛,惊惧而苦涩的泪水顿时激涌而出。

“你——”悲伤的泪珠滚滚而下,哽咽的喉咙里终究没有发出一声怨恨的话,也没有半句狠毒的话。

“我知道,是我不配,我不配留在你的身边。既然你要我走,那我走就是了。你好好保重,这是我们百花谷的‘百花霜’,对你的内伤会有帮助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嫌弃它。”

小楼放下百花霜,攥着那柄缂丝扇,敛衽作别,转身之际,她留下了四个字给他:“我讨厌你!”

“哼,讨厌我的人多了!”墨尘淡然一笑,露出了那个恬然如故的酒窝。一次赶走两个女人的他没有一丝留恋与不舍,反而,觉得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雪后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独有的清香,如美酒一般,沁人心脾,醉人肺腑。

他本想拾起一块豆栗黄放进嘴里,但手伸到碟子边上时,他还是停住了。他终究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吃到嘴里甜腻腻黏糊糊的食物。

墨梅上一滴雪水滴进了水盂之中,他漫不经意地觑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了水面上飘浮着的那一片花瓣。他轻轻地拈起它,放之船舷上,任其随风万里。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