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目瞩东方,望着远处地平线的位置,由于乌云压得很低,天与地之间的界线有些模糊,若非远山隐约现出一角,她根本就分辨不出那水天一色的中央就是神灵湖的尽头。
她努力睁大双眼,希冀再多看一眼那远处的山、远处的水。尽管在这上下一色的江雪世界之中,远处的山水与近处的山水一样,都没有太多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除了雪,还是雪,但杏娘总觉得赏之不足。
陡然间,船尾一阵疾风带着十足的寒意横扫而来,将那株墨梅下的落英悉数席卷而起,其中一团飞花被风推到了一丈高的半空中,然后被一缕不知从何处袭来的细风胡乱打散,落英缤纷,如雨四散,霏霏脉脉,在杏娘的眼前编织出了一段花雨轻梦。
几片花瓣无风自堕,在杏娘的眼眸前打了个秋千,然后就越过了船舷,杏娘摊开手掌,想挽留,但那几片花瓣无一停留,只在她那摊开的掌心里留下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看着它们翩跹远去的身影,杏娘蓦然低语道:若道西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
时惊涛叩舷,雪浪翻空,杏娘一时贪看花雨,脚下未站稳,身子不由得打了个踉跄,她略显狼狈地整理了一下面容,道:“五爷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祁夫人面前。”说完,她的眼圈微微一红。
墨尘佯作未觉,漫不经心地把目光转到了一边:“我就知道娘子是言而有信之人。”
“孔子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真是可惜了,你我言而有信,却无法成为朋友。”说话间,杏娘把目光转到了另一边。
墨尘漫无目的地望着自己这边的风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娘子不必遗憾,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你有明月,愁心可寄。你我都不是孤独的人。”
“说的也是。”杏娘深吐了口气,微微哽咽道,“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能够相识——便是缘。”目光深处,水阔花飞,山遥云邈;几许释然,几许怅惘。
二人目光相背处,一双孤独的目光正望着两个人的背影,顷刻间,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局外人,不,从一开始,她就是多余的。
她默默地回过头来,望着水盂中的那一片花瓣,依旧安闲地漂浮在水面上,始终无法与它身下那一方水融为一体,而它身下的那一方水也始终无法浸透它的心骨。
“那你不和我喝一杯?”墨尘想到了那杯冷掉的茶。
杏娘微微一笑道:“五爷,你是天上云,我是地上泥,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云泥殊途,沉浮异势,这杯茶你还是找同道人与你共饮吧。”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你了。”墨尘背负着双手,重新踱回了桌案前,准备再次落座。
但犹似被无边雪色迷了眼睛的杏娘无意再坐,转身道:“浮生若茶,五爷慢慢品味。我还有些行李要收拾,先行告辞了。”
“哈哈,从来佳茗似佳人,我自然不会辜负。”墨尘没有挽留,更没有起身相送,只在杏娘转身时客套地高喊了一句:“后会有期!”
“娘子,且慢。”可还没等杏娘走远,他又叫住了她,问起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娘子可知,我这株墨梅叫什么吗?”杏娘闻言止步,稍稍侧头回望了一眼那株墨梅,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无心回答他的问题。
“它叫‘白净先生’。”墨尘道,一双黑色的眼珠里,某种预埋已久的机关隐约可见。
杏娘原本并不在意墨尘的这一问一答,但蓦然间,一个念闪,她陡然脸色一变,不禁失声惊呼道:“是你?!”
当日杏娘与小缃借顾孟之面暗闯墨家,被管家黄芽识破,后月魄送二人出门,经过墨梅园时,杏娘听闻有人在园中莳花,那时月魄答曰是“白净先生”在葬花,随后他还向杏娘二人发出了秉烛赏梅之邀,但小缃谢绝了,杏娘意恐其中有什么古怪,也未有答允。
如今回想来,当时的她与墨尘只是一墙之隔,如果……想着如果,杏娘的心头不禁一阵懊恨。
“那天要不是你不愿移驾,我们就见面了。”墨尘单手支颐,以凝望黑夜的眼神深深地凝望着那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墨梅,没有一丝怜惜之情,“如果那天你我见了面,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如果”是最残酷的美好,是最悲伤的欢歌,如果它的可以变成真的,那该多好!
不过,回想“后来”的种种经历和遭遇,杏娘的心里似乎并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懊悔与伤感。只是这次见面机会的擦肩而过让她和小缃之后又费了好一番波折,这一波三折的,害得杏娘心焦不说,还害得小缃给折了进去。所以,杏娘此刻听闻这样的“如果”,内心多多少少是有些情绪的。
“哼,”杏娘冷笑道,“如果那天我们见了面,后来的事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不是吗?”
墨尘模棱两可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没有作答,转而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娘子,可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吗?”
“山秀芙蓉庄。”
“嗯!准确的说,是山秀芙蓉庄的思雨亭。”
“……”一丝细雨入眸,让杏娘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那时候,你应该就知道师潇羽对于我墨某人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人了吧?”
杏娘轻轻揾了揾略有些酸涩的眼睛,没有作答。
望着杏娘那宛若芙蓉的背影渐渐远去,墨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
神灵湖上,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在风浪之中艰难前行的舰船缓缓向岸边驶去,船舱顶部,那位红衣男子手挥着一把团扇,似醉非醉地舞了起来,口中朗声吟唱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要不然呢?”
“你就不怕她再遇到什么不测?”
“既是‘不测’,我又怎能知道她会不会遇到。”
“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明明是怕连累她所以才赶她走的……”
“你不要总装作很懂我的样子,可以吗?”
“我只是担心你九叔一会醒来,会责备你。”
“是啊,一会九叔醒来,看到我和你一起,他定然是要责备我的。”
“为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喝茶吗?”
“她——不爱喝茶?”
“不!是因为这茶是你烹的。”
“我烹的茶有什么问题?”
“茶没问题,是你有问题。她认为你是沦落风尘的烟花女子。”
“我像吗?”小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打扮,似乎对墨尘口中“烟花女子”的身份并不介怀,也似乎并不理解这样的身份与喝茶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她是因为你才不愿喝茶的。”
作为一个局外人,小楼不仅看破了事实,还一语道破了真相。
墨尘面带不悦地回头打量了小楼一眼,平心而论,眼前的这位妙龄女子清丽脱俗,温婉可人,宛若浊世之中不可多得的一泓清泉、一枚玉璧,冰清玉洁,纤尘不染。
数日前,他在绩溪扬之水与之不期而遇,也是因着她这股子难得的清秀之气,他邀她相偕同游石钟山。
初时墨尘只道她是绩溪“秦楼馆”里还未梳拢的小姐,故此这般纯真无邪。可后来才知,扬之水畔的那一曲《扬之水》是有人专门为他精心准备的,而这位“小姐”的身份也相当有来头。因为她的来头,墨尘且留了她几日,但如今想来,他十分后悔自己当初这个决定。
这位小楼娘子天真可爱是真,温柔善良也是真,但她对墨尘的倾慕与情深也是真的,这一点,让墨尘颇感烦恼。
尽管他再三向她暗示了自己的心意,但这位小楼娘子就是不肯离去,也不肯死心,赖在船上,俨然以墨尘的红颜知己自居。为这事,谷家那位还派人差点要了她的小命,好在玉蕊及时发现,多番解劝,才终于平息了这场无谓的醋海翻波。
但是,在小楼是去是留的问题上,墨尘犯了难。
他问计于蒙冲五虎,五虎你看我,我看你,众说纷纭,但始终莫衷一是。
有人说小楼的来头不小,势力庞大,近日有她在,一些宵小之辈投鼠忌器,丝毫不敢来犯,如此兵不血刃即化解干戈,不可不谓善莫大焉;而且来日举大事,墨家极有可能求助于彼,若此时强行遣她离去,怕是会惹对方不满,弄不好,还会得罪对方,埋下祸根,这岂非因小失大?所以还是姑且留下为宜;
但也有人说谷家那位性烈似爆炭,若然被她知晓小楼长留于此,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再行暗杀之举,到时,怕是玉蕊姑姑出面都劝不住了;而且,若是这位小楼娘子因此而有什么闪失,不管是生是死,她那边那位当家的恐怕都不好交代,所以,与其到时两边交迫左右为难,还不如现在就请这位小娘子离去。
墨尘愈听愈加气郁,“啪”地一拍桌子,把他们都轰了出去,“什么五虎,都不如两只母老虎!”
不过,生气归生气,懊恼归懊恼,问题最终还是要他来主意。
过了石钟山后,沿途前来袭扰的江湖败类络绎不绝,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墨尘虽然每天为了应付这些如蚁附膻的没头苍蝇而累得心力交瘁,但他也没有停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与盘算。
终于,在昨夜一场差点让舰船搁浅的大雪之后,他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决定。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