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霜风凋三叶

杏娘许久没有说话。

湖面上一道犹似被某种锋利的碎片割伤的冷风带着一声凄厉的呼啸声从那盆墨梅还未绽放的花蕾上掠过,不意裁下了一片花瓣,落进了水盂之中。水盂之中,瞬间漾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墨尘皱了一下眉头,现出一丝不豫。

有顷,水盂中的涟漪逐渐消散,但水面上还是扭曲地映出了他模糊而灰暗的影子。

“邓林的曾祖父曾有‘赛卢医’之美名,在杏林之中也可算得是翘楚。”眉舒眉皱间,墨尘已经开始了话头。

“不过,这位赛卢医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赛过卢医,就匆匆离开了人世。哎,劳苦一世,倒头来也没给家人留下多少财富,就留了一屋子的破医书。”

墨尘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未如之前那般刻薄而冷淡,似乎为那“一屋子的破医书”保留了敬意。

接着,他又说道:“然后到他祖父那一辈时,虽然他祖父的医术不高不低,但总算给他们邓家攒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墨尘用四个“不”字总结了邓林祖父的成就,听起来似乎比其曾祖父更懂得经营之道,只是杏娘不明白,为什么墨尘介绍邓林要先从其先祖说起,不过,她没有打断墨尘,而是继续往下听了下去。

“可不想,他祖父老马失蹄,竟在一次出诊的时候医死了人,以致他最终身败名裂身死缧绁,连他那好不容易挣来的那份家业也因为他这场牢狱之灾而赔了个精光。”

墨尘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他神秘地朝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才微微俯身,小声道:“直到多年以后,邓林的父亲从一名老狱卒的口中得知其父之死另有内情。”

小楼眉心一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内情?”这个问题刚要出口,她见杏娘一言不发神色不惊,故也忍住了口。

“原来邓家行医奉行的是‘六不治’,恰那邻村有一员外,骄恣不论于理。有一天他儿子生病了,想求邓林的祖父上门为其治病,那邓林的祖父自然是‘不治’了。不过,医者仁心,怎能见死不救?况且,骄恣的是这个老子,不是这生病的小子。所以最后,他祖父还是去看了那员外的小子。”

“但是那员外的小子最后还是死了?不是吗?”这回,小楼没有忍住插了一嘴,那懊恨的眼神还似在说:就不该去!不去不就没事了嘛!

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

“人的寿命长短,那都是有天数的,非人力可为也。”尽管话这样说,但墨尘觉得邓林祖父后来的不幸与其医术平庸不无关系,“邓林的祖父虽然有点本事,但是要让一个人起死回生,他还缺点本事。”

“说起来,也不知该说是那小子不幸呢,还是邓林的祖父不幸。”

墨尘叹了一口气,先说起了那小子的不幸,“那小子在他看过当天就死了,邓林的祖父连药都没有用。那老子一向就宠爱这宝贝儿子,如今这小子死了,他自然是伤心欲绝,哭得个死去活来。”

然后又以同样没有一丝怜悯的口吻说起了邓林祖父的不幸。

“如此伤心了好几日,忽然有一天,也不知是谁撺掇了他,还是他自己过于思念儿子,他竟跑到衙门把邓林的祖父给告了,一口咬定是那邓林的祖父害死了他儿子。”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人家好心给他儿子看病,他怎能诬告人家呢?”小楼忿忿不平地耸起两道秀眉道,“再说了,邓林的祖父连药都没用,他根本就没有证据说人家害死他儿子啊!”

墨尘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杏娘,问道:“娘子,你说,他没有证据,这状他能告得准吗?”

二人对视,杏娘略一沉吟道:“有钱难买儿千岁,但能使鬼来推磨。”

“这里面的门道,果然娘子要比我们这一般人要通达些。”墨尘佯作佩服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个案子后来就如娘子说的,员外买通了仵作,仵作收了钱伪造了证据,邓林的祖父被捕入狱,最后还在狱中病死了。”

小楼对好人枉死的结局既痛心又气愤,那嫉恶如仇的眼神恨不能将那恶人一刀杀了。

“那然后呢?邓林的父亲既知晓了内情,定要去找那员外报仇啦?这员外如此陷害别人,可不能轻易饶了他。须得挖出他的心肠来看看,是不是坏透了!”

表面看着柔柔弱弱的小楼说到惩治恶人的时候,虽然声音还是那般又轻又细,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稀松而果决,没有半分犹豫与怯弱,好像是见惯了生杀予夺的场面,也习惯了生杀予夺的权威。

杀人偿命,自当以血还血,方为解恨!这是江湖人处理恩怨的一贯作派。

但是眼前这位小楼娘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久历江湖的女子,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有光,就像是两泓还未出山的泉水,尚未沾染世间的尘垢;那张被墨尘多看一眼就会晕满红霞的脸上还十分的青涩。

杏娘不无讶异地瞥了她一眼,还是猜不透她的身份,但看她一双单纯而天真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墨尘时,又不禁为她感到难过,因为面热心冷的墨尘很少回应她那情意绵绵的目光,就算偶尔一瞥,也是一瞥即过,不留一片云彩。

“那人的心肠不用挖出来看,也能猜得到一定是黑透了。邓林的父亲是一名大夫,最擅望诊了,哪还用挖他的心肠出来看?”看着她因为墨尘一道责备的目光而低下了头,杏娘微微一笑道。

当然,杏娘本身也不赞成以血还血的报仇方式,冤冤相报何时了,以血还血,仇恨只会没完没了。再者,她这样说,也是因为她觉得像邓林这样性格纯善待人热情的人,他的父亲决不会是一个性格冲动的人,更不会是一个用如此粗暴而毒辣的手段报复他人的人。

“娘子不愧是邓郎中的红颜知己。知其人,亦知其父。”墨尘高声赞道,但紧接着又发出了一声短叹,“只不过很可惜,他父亲身边没有一位像你这样世事通达的人,要不然,他父子俩后来也不必吃那样多的苦头。”

“当时邓林的父亲从那老狱卒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墨尘接着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一转头他竟跑去报官了。”

“他以为他去举报那名仵作而不牵涉其他人,他父亲的案子就可以重审就可以翻案,可结果——呵呵。”墨尘笑着耸了耸肩膀,对邓林父亲当时这个过于天真又对于鲁莽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报以嘲笑。

“仵作安然无事,而他却输掉了他祖父留传下来的那一屋子破医书。”墨尘为那一屋子破医书的下场感到无比可惜,默悼了许久,他才接着说道,“这场官司之后,他们邓家名誉扫地,而他得罪的这些人呢也让他无法再在自己的家乡立足。走投无路之下,他更名改姓,带着他的妻子背井离乡,云游四方,开始做‘走方郎中’。”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一次他行走到汴京,在路边救了一位突发疾病的仵作。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那人是仵作,要是他一早知道,或许就不会救了。但如果当时他不救这位仵作,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位仵作醒来后,竟与邓林的父亲一见如故,两人在相国寺秉烛夜游,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邓林的父亲见他为人正直坦率,与前般那些奸险之徒迥然不同,便放下心来与他交了朋友,只是没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对方。”

“相识一段时间后,邓林的父亲还把自己父亲的冤案告诉了这位仵作,这名仵作是个热心肠,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官司很难翻案,但他还是帮着邓林的父亲找了提刑司的朋友。”

“可不巧的是,那年正好是丙午年。”

墨尘的话头终于来到了这个于国家于杏娘来说都有着深刻影响的年份。

提到这个特殊的年份,杏娘的心蓦地一提,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预见了什么一样忽然起了波澜,她密密地注视着墨尘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警惕某种危险的信号。

而墨尘并不在意被这样的目光直视,只是提到这个特殊的年份,他还是哀悼似地沉默了一下。恰这时,从北方吹来的风带着仿佛凝结了十三年的寒意猛地掠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良晌,他的眼睛才复睁开,“两个月后,金人的铁蹄就到了汴京城下。邓家这个冤案自然也就翻不成了。”说到这里,墨尘渐渐放慢了语速,仿佛在有意缓和某人骤然紧张起来的心弦,又仿佛是在故意吊人胃口,让某人那颗悬着的心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当年,金贼破城,二圣北狩,有人说是你爹通敌卖国——此事没有确切证据,我就不说了。”墨尘闪烁其词,别有深意的眼睛瞥了一眼杏娘,见杏娘神情峻肃,目光灼灼,又马上转移了话题:

“后来你爹服毒自尽,你那时应该已经离开汴京了吧?”

杏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敏锐而敏感地反问了一句:“那名仵作和我爹有关?”

“他,就是给你爹验尸的仵作。”

“那验状有问题?”

杏娘一语破的,墨尘点了点头,没有再卖关子。

“没多久,这位仵作就暴病身亡了。临死前他把验状的秘密告诉了邓林的父亲。”

“那验状究竟有什么问题?!”杏娘急切地问道,紧张的神经将她整张脸都绷得严严实实的,细看去似有一种窒息的苦痛。

“你爹其实是中了一种苗毒——”墨尘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毒药的名字,“名为‘君莫笑’。”

“相信你已经知道这种毒药的毒性了。中了‘君莫笑’的人,只要一露笑颜,就会立时昏睡过去,睡足九九八十一天,然后含笑而去。”尽管墨尘明知杏娘已经听说过“君莫笑”的毒性,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

“所以准确的来说,你父亲入殓的时候,还没死。”说完,墨尘沉默了好长时间,好让杏娘有充分的时间去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

“君莫笑!”

默念着这个名字,杏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良久,她才从强抑的悲愤之中挤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这种毒药,早在我们那位道君皇帝被掳走的十多年前,曾在皇宫的毒药库里出现过。”

“毒药库早就被废除了。我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毒药?”

“是啊,毒药库早就废除了,谁还会有这种毒药呢?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墨尘端起茶杯,在唇边犹疑地停了一下,然后又放了下来,看那一筹莫展的表情仿佛遇到了一个难题。隐晦的目光侧转到身边时,他发现小楼咬着嘴唇似有话要说,可他却向她挤了挤眼睛,不准她把话说出口。

“我爹不是服毒自尽的,是有人想陷害他,想要作出一副我爹畏罪自杀的假象!”

杏娘纤弱的身躯在颤抖,但她以极强的意志力和自制力不让这每个字流露出丝毫颤抖的声音。

积蓄了十三年的悲伤与愤怒带着血的味道和泪的温度与摧枯拉朽般的北风猛烈撞击,杏娘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而惨烈的北风也在船底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逆水而行的舰船在平静安宁的江面上撕开一道口子后,又将湖面上原本铁板一块的坚冰碾成了粉碎。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