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没风波里

尽管二人的对话还保持着表面的友好与欢愉,尽管墨尘右颊上那个酒窝还恬然地嵌在他的嘴角,但小楼分明感到一种逼仄而紧张的气氛。

她不知道该如何缓和这种氛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种僵局,善良而柔弱的眼睛惶然无措地在两个人之间徘徊来徘徊去。当目光再次抬起望向杏娘时,杏娘那坚冰一般冰冷的回眸凝视,让她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怵惕。

“缘来江馆,你也在?你一直在跟踪我?十三间楼,也是你?”杏娘一步一问,一问一顿,每次停顿后,她的声音都要比前番高出许多,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在剧烈起伏。

但墨尘并不在乎杏娘的情绪有多激动,也不在乎杏娘的眼神有多愤怒,当然,他也全然不在乎杏娘的言语有多失礼,依旧笑而答曰:“娘子,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来。”身子微微向后靠去,那从来不考虑别人感受的笑容,让人感到可恶又可恨。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究竟什么目的?你对我父亲的冤案到底所知多少?银钗的秘密是真的还是假的?”

“只有这些吗?”

“小缃,是你故意害她的?不,你是想杀我,对不对?”

“还有吗?”

“邓林——他有没有事?你不会对他做什么吧?邓公子与我并无关系,他纯粹是好心帮我,你千万不可伤他!!”

“好!”

听到她最后一个问题,墨尘振衣而起,一声高喊,高亢的声音牵引着他的身体挺直了起来,似乎杏娘越沮丧越恚怒,他就越高兴越振奋。

抬头来,他又不无殷勤地补问了一句:“还有吗?”

杏娘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意识到墨尘在故意戏弄她,因为她认为自己再问下去,墨尘也不会给她答案,所以也就不必再问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带着一腔怒火转眸之时,墨尘搓了搓手,突然拍案道:“就这么多问题,我一一给你答案!”

杏娘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墨尘那张五官分明却总叫人捉摸不透的脸,稍稍克制情绪道:“条件呢?”

“和师潇羽这么久,你终于变聪明了。”提到“她”的名字,墨尘的语气瞬时和缓了许多,嘴角也再次浮出了那个更富柔情的酒窝。小楼默默地看着,眉头一阵欢喜地舒展了开来,但很快又一阵黯然低落了下来。

“此去落星墩,走陆路,最快得五个时辰,走水路,最多只要三个时辰。师潇羽他们走得再慢,日落之前,也一定能到得。不过,我希望你能在她到来之前,自动消失。而且是永远消失!”墨尘顿了顿道,“只要你答应,你刚才所有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至于小缃的解药,我也会帮你去找,但不保证一定找到。”

杏娘看了一眼墨尘,又看了一眼小楼,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

墨尘嘴角微扬,仿佛在嘲笑杏娘问了一个愚蠢可笑的问题,“好,为表诚意,我先来回答你这个问题。”笑声过后,他已踱步至杏娘身旁。

“为什么要你自动消失,那是因为待会儿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你此行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还有什么必要留下呢?”

“为什么要你永远消失,那是因为——你是一颗灾星。和你走得越近,受到的伤害就会越深。”墨尘还特意在杏娘耳边追加了一句,“我说的伤害,包括死!”

对于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死”字,若说杏娘没有半分刺痛,那是谎话,她那紧绷的脸颊已然说明了她的内心。从某种程度来说,她还觉得墨尘说的就是事实。

“那你还离我这么近?”

杏娘面不改色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尽管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善于伪装也工于心计,绝非自己的一双眼睛所能看透,但纵然如此,她也不希望对方眼里的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怯色。

“说来惭愧,鄙人正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灾星,和你比起来,我就好比是那天上的乌云,你就好比是这地上的浊泥,都让人讨厌,但你我之间——却是互不相扰的。”墨尘侧头又晃着脑袋说道,“你妨不了我,我也妨不了你。”

“五爷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二人相对一笑,随即各自将目光转向了两岸。惟坐在一旁的小楼有些暗自神伤,尽管她明知墨尘说的是他和杏娘,但她却总觉得墨尘是在隐喻他和她的关系。

“爽快点,答不答应?”移目舟外,墨尘催促道,手里暗暗捏了把汗。

适才,他与杏娘对视,觑见杏娘那双黑眸,平静而深邃,冷峻而犀利,若无十分的定力,还真容易叫她看破自己的那点心思。

杏娘眺望远方,凝思良久。

苍茫的远山在缭绕的云雾之间不辨全貌,像一位须鬓皤然的老者被深雪给掩埋了;初升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在云罅之间露出一线苟延残喘的微光。

天地浑然一色的雪白,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忽然,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她微微敛眸,略缓一缓神,倏然间,冰雪融泄的声音从她耳边流过。

漂浮着少许冰凌的湖水从船的两侧奔流而过,激荡的浪花热情地拍打着雄伟而疲惫的船身;迎风招展的红色旗帜向它们匆匆道别,那面残破的旗帜在舒卷之间发出猎猎的响声。

忽然间,杏娘仿佛听到了有人在低声吟哦,“汴水东流不复返,燕过江南不思归。西湖波底今又绿,可怜北州……”,她猛然睁开眼来,环顾左右,却没有寻到那个声音的来处,而那个声音也仿佛在她睁眼之时戛然而止了。

一阵孤独的寒意蓦地从她的心口蔓延到了全身,她本能地握紧了拳头,以试图对抗这种寒意的侵凌。

“好,我答应你。”沉吟有顷,杏娘作出了决定。

可是,她这话音落下好久,她那紧闭的双眼、紧握的拳头,也未松开分毫,隐隐颤抖的身子也绷得紧紧的,仿佛惟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后悔于自己的决定,仿佛惟有如此才能让那个被自己狠心抛下的选择不会因此而伤心难过。

“很好,爽快!”

墨尘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拊掌称赞,旋而,转身落座。

小楼殷勤地招呼杏娘回座,脸上稚嫩的笑容里装着她某种单纯的期盼: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杏娘不想拂了她的美意,微微低头致意后,复又坐了下来,只身前的那杯茶依旧不动。小楼本欲换一杯新的,但是墨尘阻止了她,那眼神犹似在说:她不肯喝你的茶,就算你再换一杯,也是白白浪费!

“先说哪个呢?”

闲话少叙,墨尘倚靠着身后的三足凭几,直接进入了正题,而未摒退小楼。须知,当是时,在这船顶的露台之上,墨家的人除了墨尘,一个都不在场,很明显,是墨尘特意安排的,但让杏娘想不透的是,这位小楼娘子是什么来历?墨尘竟也不回避她。

刻下,杏娘也不暇去细思琢磨,略略打量了她一眼后,把注意力放到了正题上,“先说邓公子吧。”

“好,那就先从咱们这位‘邓公子’说起。”墨尘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桌面,示意小楼移坐到了自己的另一边,免得她背对着风,要一直忙于撩拨自己那两缕越理越乱的发丝。

“他没事,他很好,只是这个人有点蠢有点呆,老被柳云辞欺负的晕头转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又遇到一位刁滑的小美人,比之前那位小缃娘子还伶俐百倍呢!哎呀呀,邓郎中这日子啊——真是苦中有甜,甜中有苦——啧啧啧——不得不说,这傻人就是有傻福!”墨尘漫不经心地揶揄道,语气一如他平常臧否他人时那样随意而刻薄。

小楼闻言,眉心微微一蹙,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语气过于随意,而那略显着急的眼神又似乎在担心他一不小心又破坏了这“重修旧好”的局面。

他斜眼瞟了她一眼,撇了撇嘴,索然地收起自己的笑容,以半是妥协半是倔强的懒散语调说道:“放心,我不会害他的。那昆仑觞,我还想要呢。”

“真的?”杏娘的眼睛在认真解读对方的表情,解读的结果是:半句真,半句假。

“当然真的!”见杏娘未有尽信,墨尘还特意加重语气以示肯定。转头来却见小楼的眼神,似乎在说:若是真的,又何必拿声来壮?

墨尘哪想自己堂堂墨五爷,竟会被两名女子的眼神左右夹峙,未免被这两双眼睛看穿自己的虚声,他抓起那半杯凉茶,佯作口渴地一饮而尽,小楼道他真的渴了,连忙给他又添了一杯热的。

“话说回来,杏娘,你真的以为他邓林是纯粹好心帮你吗?”

“……”

“不是的。”

墨尘微微向前探出前身,以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对着杏娘那宛如镜水般的眼睛说道。

舰船破浪,在完整的湖面上残忍而粗暴地割开了一道口子。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