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融雪煎香茗

且说杏娘这边,天亮之前,吴希夷为杏娘做了一次疗毒,完事之后,乏累不堪,体力不支,便先行去了星子镇北渡头与墨尘相会,留下子非鱼和鱼非子二人随着杏娘前往祭奠张叔夜将军。

杏娘放心不下他,本想随他一起前往北渡头,但吴希夷坚持独自前往,不愿杏娘相陪,没等杏娘把话说完,就自行离去了。他强打着精神,在雪地里疾走了一阵,忽然,眼前一黑,笨重的身子随即栽进了深雪之中。

幸好,前来接应的狼跋和无衣经过,将他救起,带回了船上。

看到一夕老去十岁的吴希夷,墨尘心头一阵心酸,“九叔啊九叔,你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向她交代?”说完,一阵长长的叹息。

不过,他今日心情好,这样的悲愁情绪很快就清晨的一缕凉风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想着今日便可见到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他的心情还似那夜雪新霁时的天空一般豁然开朗了起来,只是一夜无眠的疲惫还在他那气色还未恢复的脸上清晰可见。

清晨的湖面上,冷光浮动、霜风凄紧,但他仍选择了船头的位置,半卧半躺地横在那张梨花木卧榻之上,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远客的到来。

躺了一会儿,想起一事,故而起身来,吩咐厨娘去做那泽州饧、豆栗黄、蜜枣儿、琥珀蜜四样点心,务求精致工巧、色香味浓;过得不久,他又想起了什么,复又起身来,命人去岸上雪里折了几枝红梅来插瓶,务求天然幽韵、逸趣横生。

待得杏娘归来之时,墨尘正在摆弄他那不远千里从墨家墨梅园里带来的一盆墨梅。

杏娘第一次见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墨梅,也是第一次见一位器宇轩昂的翩翩少年如此专心致志地打理一盆花。只见那个尺二宽口的古色石盆之中一株风姿绰约的映雪墨梅倩影横斜,芳华满枝,清馨浮动,寒英半拆,真道是看不尽的风流缱绻,说不尽的婀娜多姿,道不尽的惊艳绝俗,赏不尽的清英雅秀。

远远望之,其曼妙之身姿夭夭然宛若江上之神女踔然独立舟头,仙骨自成,灵气天纵,纤裾款款,云袂眇眇,那五瓣如墨染就的花衣纤柔细巧,浑然天成,全看不出半点人为之痕迹,也看不出半点矫揉之刻意。

较之过往所见之梅花,此墨梅因其一袭缁衣而显得更为孤清,而正是这份孤清,让它更多了几分孤高与清逸,叫人不敢趋近,意恐冒渎了神女仙颜。

可细看来,这株墨梅却又似旧相识。

泠泠寒风之中,杏娘蓦地想起了吴门玉钟轩下一名舞女的身姿。没错,是她了!

倏而,一滴晶莹的晓露不意从寒蕊之中滑溜出来,像一颗光滑圆润的黑珍珠一般半悬半挂地攀在一片微微向外张开的花瓣上,微风掠过,它泫然而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一方水盂之中,完成了一个完美的高空跳水动作。

杏娘一时贪看,忘了行礼。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总是这样叫人无可奈何,却又这样妙不可言。当初月魄邀请自己夜赏墨梅,而自己因为访人不遇而谢绝了对方的邀请,也因此错过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墨梅芳华,也错过了本属于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不过,没有那次的错过,又怎会有后来她与师潇羽的倾盖相逢呢?

所以,错过,未必是什么坏事;怕的是,因为一时的过错,而错过一生。

“杏娘,”手捧水盂的墨尘背对着杏娘唤道“九叔正和周公幽会呢。”

杏娘本打算与墨尘见礼之后便去看望吴希夷,不过,她听得墨尘这话中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去打扰吴希夷,而听着墨尘这话的口气是不准自己去接近吴希夷,以免再连累人。

这样的暗示,这样的口气,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不过既然他这么开口了,杏娘也自无道理假装听不懂。

子非鱼和鱼非子二人护送杏娘上船之后,即躬身退了下去。

墨尘手里拿着剪子一边修理花枝,一边招呼杏娘坐下,忽然他眉头一皱,仿佛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哎呀——我这次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什么好的茶叶,听说你身上有临安上好的日铸雪芽,可否讨一杯来尝尝?”

面对着眼前这个半真半假的笑容,杏娘愣了半晌,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会主动邀请自己与他喝茶,在她看来,这个人对自己多有隐瞒,而自己对他又有所求,他应该避之不及才对,怎还会这般坦然相邀?

“能为墨五爷略效杯茗之敬,妾不胜荣幸。且等我从行囊中取来。”杏娘欢然相许,随即起身。

墨尘嘴角微微一扬,算是表示了谢意,不待杏娘移步,他已转过身来。“思伯,陪娘子去取。”墨尘掬着笑脸向着一旁的一名小僮吩咐道,一面又捧着水盂俯身下来。

这样的一道命令,对思伯来说,除了陪同,还有一层监视的意味;而对杏娘来说,更像是一句警告。没有十分的敌意,却有十二分的寒意。

水盂之中,一滴自墨梅花心流下的雪水稳稳地落在了中央,水面上溅起两滴一样晶莹的水珠后,复又堕入其中,无声无息地融入于这一方静水之中,不见一丝涟漪,不着一丝痕迹,恰如那捧盂之人脸上那一点酒窝一样,人前人后,盈虚一瞬,交替自如,无有滞涩,却将梅心一点透骨之寒意浸透了这一盂清水。

杏娘将茶叶取来后,交于了墨尘身边那位昨夜为之抚琴女子小楼。

那小楼年已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人,全身上下素净清雅,全无丝毫妖媚之姿。举手投足之间,更不见丝毫风尘之习气,倒有几分深闺女子所有的羞涩与腼腆。

刻下,她从杏娘手中双手接过茶叶,还向杏娘微微含笑致意。

“好茶,好茶!”

墨尘从小楼手中接过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连声赞道。

小楼低低抬眼望了他一眼,透出几分忐忑与欣慰。杏娘看得出来,她的煎茶手艺是十分纯熟的,可在墨尘面前,原本自信的她亦变得有些不自信了。

“好茶也需要懂它的人来烹,才能尽得其茶韵。”杏娘对小楼的茶艺表示了肯定,小楼惊喜之余,默默向杏娘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杏娘向其微微一笑后,转而言道:“以前都不知道,五爷也喜欢喝茶啊。”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如此神效,除了祁穆飞那样喜欢把白水当茶的,还有谁不爱呢?我听说,连九叔现在都很喜欢喝茶了啊,尤其是那蒙山茶!”说罢,墨尘将杯中物一口饮尽。

听闻墨尘“蒙山茶”三字,分明是有所指。杏娘心下不由得一惊:七星楼发生的事,不过是前日之事,他倒知道的清楚!此刻,她也不作多想,料想定是吴希夷无意中提起的。

觑着小楼在空杯中缓缓注入七分茶,杏娘说道:“可我觉得五爷你并不怎么喜欢喝茶。”

提壶在手的小楼一时错愕,惶然地望了望墨尘的脸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浑似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墨尘瞥了一眼杏娘,笑道:“哦?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喜欢喝茶?”说着,伸手过来,亲按着小楼拘谨的小手往茶杯中又添了三分茶,这不按还好,被墨尘这么一按,让小楼更生惶恐,双颊也不觉晕出了一抹红霞。

“五爷你只想此生长醉不复醒,喝茶会坏了你的醉意!”杏娘一脸平静地说道。

“哈哈哈……”墨尘不以为然地大笑三声,一把搂过身旁的小楼。

望着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眸子局促不安地躲避着自己的眼神,他忽然想到了桐花树下师潇羽面对祁穆飞时那一双令人痴迷令人怜爱的眼睛。想着想着,他的心不禁一酸。

师潇羽的眼睛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就算是逢场作戏,她的眼睛都不会假意哄骗一下他,而他明知如此还是不肯死心,一次又一次地在她那双眼睛里寻找自己卑微的存在,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以眼泪勾兑的酒水里寻求慰藉。

“鸳鸯锦、流苏帐、芙蓉枕、温柔乡,此等良梦,有谁肯醒?”墨尘恣意放浪的笑声里作出三分狎昵之态,杏娘心生厌恶,遂欠身辞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言讫,起身欲去。

墨尘也不阻拦,举杯饮了五分,留下五分赏了小楼。小楼本欲起身挽留杏娘,却被墨尘紧紧挽住不得脱身。

眼见墨尘衔杯过来,暧昧的目光不容拒绝地投进她的眼波里,她更是惶恐地低眸转盼,全不敢以唇相接,好不容易挣出一臂,将茶杯接将过来,却见墨尘面露不悦之色,连那揽腰的手也抽了回去。

瞧这脸色,似乎是在责怪她不解风情,扫了他的兴!又似是在怪她多管闲事,胡乱插嘴,打乱了他和杏娘的对话!她又羞又窘,又是委屈,又是懊恼。珠眸盈盈,不知何以自处。

眼见着杏娘就要离去,却听得墨尘发话道:“杏娘,你的茶还没喝呢。折腾了一夜了,喝杯茶,醒醒神吧。”

“雪后空气清爽,足以醒人耳目,实在不必借茶醒神。”杏娘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吗?”墨尘望着远处雪影溟蒙的丛山,漫不经意地搓着手指道,“可我怎么见着娘子你眉间疑云重重,好像有很多问题,并没有像你说得那样清醒啊。”

杏娘依旧没有转身,只昂首道:“是,有很多事情,我确实没有看得十分明白,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云开日出、水绿山青。”

“只怕到时,日薄西山,山穷水尽。”墨尘一脸漠然地泼了一盆凉水过去。

这诅咒一般的一句话让杏娘的心陡地一沉,连自己的喉咙也好似被什么锁具给锁住了一般,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一阵寒风呼哨而过,在那株墨梅间斜掠而过,一滴冰露凝霜而陨,打破了那一盂寒水之平静,沉在水底的寒气随之浮出水面。杏娘蓦地觉得自己身后一阵寒凉,刁钻地逼近心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

“五爷,世间之事多的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算到时‘日薄西山’又如何,日轮西沉,总还有明明如月,还有满天星斗。再说了——要看清这个世界,不是光靠眼睛的。”

杏娘的声音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凛然的正气,叫人不得不为之折服。

不过,遇上墨尘,这样的正气在他眼里,就和空气一般不值一提。

刻下,他那不屑的眼神正在暗暗地蔑笑:“举杯邀明月,与君共饮三百杯,原来这窥人之明月除了能与九叔共饮金樽,还能为娘子照见光明啊。”

杏娘心头蓦地一凛,她徐徐转过脸来,一双惊疑未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犹似在问,他怎么会知道?虽然她的眼睛里满是惶惑,但有一点她很确信,吴希夷是断不会将二人在缘来江馆之廊下夜话泄露给第三个人的。

望着那双眼睛,小楼莫名地生出了三分的畏惧,她觉得那双眼睛可以吃掉一个人。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