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西窗幽梦

觑着师潇羽将那九转元香丸与之前的闭水椒图、沙棠韵梅、醉花阴三药并置一处,祁穆飞的心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给你的灵犀丸,你可别乱用。”

“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你管我怎么用。”师潇羽束好香囊,昂然道,“别忘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夫人了,不必听你的了。”

祁穆飞哑然无对,那有苦难言的眼神仿佛在嗫嚅:你是我夫人的时候,也不见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

收拾妥当,师潇羽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都说祁门灵犀十丸,为什么我只见过九丸?还有一丸是什么?”

“红桑果。千金堂已经不制了。”

“红桑果?千金堂为何不制了?”

“缺一味最关键的药。”

“什么药,连千金堂都没有?”

祁穆飞转过头来,斜睨了她一眼,犹似在说:以前你是祁夫人的时候,从不过问祁门的事,如今你不是祁夫人了,倒关心起来了。唉……

“这药丸以这一味君药命名,缺的就是那一味‘红桑果’。”

“那哪里有呢?难道世上已经绝迹了?”

祁穆飞面带迟疑地望了一眼窗外,道:“此药只有潭州南宫家有。”

师潇羽愕然地望向眼前之人,立时联想到了什么。

“我听说祁家和南北二宫本是世交,怎会突然变成世仇?该不会是和这味药有关系吧?”

祁穆飞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窗外,“此中情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我往后再与你说吧。”

此中情由,确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但也不是一个晚上也说不清的,未免师潇羽平添无谓的烦忧,也未免破坏此刻难得的温馨,祁穆飞立即岔开了话题:“鬼宿渡河,已是中夜时分,你还不困?”

被祁穆飞这么一提醒,师潇羽才留意到时间的流逝竟然是如此之快,快得连“栖霜眠”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她不无欢喜地伸了个懒腰,转眸道:“说来你都不信,这玉龙鳞甲穿在身上,我还真倒不觉得像以前那般冷了。”

天真的师潇羽天真地以为玉龙鳞甲可以御寒,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抵御栖霜眠的毒性。

“玉龙鳞甲,世间至宝。铁鹞子虽为御龙氏的后人,却他在遇到秦楼凤之前,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当年秦楼凤从一位西域的客商那里偶然得了两件,如获至宝。可直到他去世,他都未舍得穿在自己身上。去世前,他把这两件玉龙鳞甲赠与了自己的两位高徒。而这两位高徒呢,因为是先师所遗,所以也一直不舍得穿。如今铁鹞子把他的这件给了你,可见他对你有多么器重啊。”

听完祁穆飞这番话,师潇羽的心头缓缓地涌进了一股暖流,但是在嘴上她还是固执地冷哼一声:“哼!你怎么知道人家舍不得穿,要真是舍不得,又怎会带在身边?”殊不知这一哼,已有铁鹞子三分劲势。

“铁鹞子要是有穿,那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为何会有血伤?”

“如果赤焰子有穿的话,那我的银针又怎么可能透体穿过?”

“唔——”师潇羽浅抿着嘴,半是附和半是沉思地点了一下头,忽然沉默的眼神里似乎还对那两人眼下之境况充满关切与担忧,但珠眸一转,她的目光又变得尖刻了起来,“这师徒三人真是傻,得了这样的宝物,却都不穿,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件好物。”

祁穆飞将桌上师潇羽那盏已经凉透了的水倒入自己盏中,又给她重新倒了一盏温热的清水,递到了她的手里,“是啊,他们真是傻,尤其是这个铁鹞子,把这么一件好物送给了你,还没落你一句好话,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待师潇羽接过水盏,祁穆飞在离她相距不到一尺的地方坐了下来。

案上的烛火轻轻地抚摸着两个人的脊背,昏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两个人的半边脸颊。半明半昧之间,原本朦胧的五官变得立体而分明,眼眸里的一丝清漪在彼此的杯底漾起了点点星光。

“背后莫论人是非,小心祸从口出。”尽管每次提到秦樵关时,她的语气都不留什么情面,但当祁穆飞也同她一般议论秦樵关时,她却不乐意了。

“夫人所言极是。”

“祁爷此言差矣,我已经不是你的夫人了。”

“严格来说,这放妻书还未奉入清徽堂告禀先祖之前,你依然还是我祁某人的夫人。”

“哼!”

“嗯——夫人这一声哼,已颇具苍樵寨寨主之神韵了。”

师潇羽瞪了他一眼,差点把这嘴边的哼字再次脱口而出。

“对了,当年令尊与秦掌门黄河一战,他俩也因此与令尊结缘,不过,据我所知,那时白樵寨那位已经是秦掌门的弟子,为何他没有与令尊相识?”祁穆飞突然问道。

“陆世叔?”师潇羽眨了眨眼睛,想了想道:“我听我爹说,陆世叔拜入师门的时候,身子就不大好,当年黄河一战,他也是因为身体之故自请留守关内,所以未曾与我爹见面。”

“原来如此。”祁穆飞沉吟片晌,又道,“他得了什么病?”

“不清楚。”师潇羽摩挲着手里的空杯子,摇了摇头,微微努了努嘴道,“好像是腿不大便利。九叔不是见过他吗,还和他一起喝过酒呢。他应该知道啊!”

“九叔光顾着和人家喝酒了,哪还能注意到人家哪里有恙。”

“那是!”师潇羽娇俏的一声轻笑,“除了你,谁会和人一见面就问人家,您哪里病了啊?”语笑间,两道眉弯微微蹙起,两手于心口交叠,作出了西子捧心之态。

“夫人取笑我便取笑好了,何必东施效颦呢?”

“你生气就生气嘛,何必话里带刺!”说着,她一把掼下了手里的杯子。由于用力过猛,杯子落下时,底部一斜,侧翻在了桌面上,沿着桌角骨碌碌滚出了寸许,险些坠地,幸好祁穆飞及时出手,半道接住了它。将杯子复归原位时,祁穆飞无意识地向师潇羽靠近了些许。

“我……我不是……不是说你是东施……”

“我知道我不是东施,我是河东狮嘛!”

“河东狮吼心茫然,不是惧卿是爱卿。”

银烛背,红炉畔,一抹红霞簇新月,两鬓青丝拂绿波。

金徽冷,银字寒,琴心未许声先许,不是思君是恨君。

听着祁穆飞这一句肉麻的告白,师潇羽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恼恨,为什么你从前就不这般呢,偏偏到得今天才拿甜言蜜语来哄我!

侧身转眸来,师潇羽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转过话题道:“你……你好端端的,提……提什么陆世叔?”

祁穆飞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甜言蜜语,语气一如平常道:“没什么。我听说他身体不太好,所以猜想赤焰子会不会把他的玉龙鳞甲送给了你的陆世叔呢。”

“很有可能。”师潇羽不无认可地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低忖良久,她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你怎么提到陆世叔的时候,口气怪怪的?”

祁穆飞佯作否认状,揉了揉鼻翼,酸溜溜地说道:“有吗?可能是嫉妒吧。你有这么一件宝物,他也有,而我却没有。”

“那你就尽情嫉妒吧。”霜竹青管,绕指柔转,轻快而灵巧,足见主人心情之佳。

“夫人刚说,要与为夫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可惜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惜啊,忘不掉了。”

祁穆飞目视着远处,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的余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师潇羽那一抹红唇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正在试图掩藏内心的欢喜。

“哎——你见过段有常吗?”祁穆飞这一问来得很突兀。“段有常?!”师潇羽蓦地一怔,手中的霜竹霎时停止了转动,她一脸惶惑地望向对方,问道:“什么意思?”

“没有,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见过段有常?”

“见过啊。”

“什么时候?”

“呃……八年前,绍兴二年。就是他出事那年。”

“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废话,当然是出事前。”

“哦。”

“怎么了?”

“听说他还活着。”

“怎么可能!”

对这个消息,师潇羽表示难以置信,可是祁穆飞的表情却不容置疑。

未等师潇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祁穆飞又问道:“你若再见他,还能认出他吗?”

师潇羽愣了片晌,才听到祁穆飞的提问,茫然地摇摇头,似乎是表示不确定,又似乎是表示无能为力。

“认不出吗?”祁穆飞带着一丝失望的口吻问道。

师潇羽道:“他生来有病,寻常都是不见人的。我和他也就见过一次面,而且那次相见,也是在他家后院偶遇而已。那天,他头戴帷帽,又低着头,我根本就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就算当时再次见面,我也未必能认出,更何况八年后的今天了。”

“连你都认不出他,还能有谁识得他呢?”祁穆飞似是在自问。

“瞧你这话问的,那你是听谁说的嘛?说这话的人,定然是识得他的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说啊。”师潇羽半似嘲笑道,“对了,那人有没有说他现在人在何处?”

“怎么你想见他?”祁穆飞目光一酸,一脸怅怏地说道,“也是,你们三世通家,况且你俩还是有婚约的呢。”

“对啊,你不提起,我都忘了,我和他还有婚约呢。我现在已不是祁夫人了,那他要是回来找我做他的段夫人,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怎么说,这是我爹生前应许人家的。”

“我不答应!”祁穆飞断然否决道,那冷峻的语气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不过,这样的冷峻对师潇羽来说毫无震慑力,只见她目指案上的放妻书,秀眉轻扬道:“那你可管不着了,你这放妻书上写了‘听凭改嫁,决无异言’,怎么,你想反悔了?”

迎着师潇羽狡黠而娇媚的眼神,祁穆飞一把揽过她那纤细的腰肢。

只觉怀里的她身子蓦地一颤,两肩一缩,惶然无措地任由着他将她那娇如珠樱的两瓣红唇一点一点地霸占,任由着他将她那水平如镜的一池秋水一寸一寸地拨乱;任由着他用他那炽烈似火的呼吸点燃她身体的温度,任由着他用他那无可自已的心跳唤醒她心底的万千柔情。

洁白的雪花,寂静的夜色,清幽的沉香,跳动的烛火,无声无息地装点着这一刻的美好,柔软的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为二人沉淀下此刻的味道,为二人记录下此刻的声音。

此刻,既是昨天的终点,也是明天的起点。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