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气恼归气恼,沉下心来时,她还是对他们不约而同的隐瞒行为选择了理解与宽恕,毕竟,她是一个“明理通达的人”。
想到这儿,她不禁又想起了寒香亭下某人说过的一句话“傻丫头,你不喜欢可以不嫁嘛,我不喜欢也可以不娶嘛。你爹和我爹都是明理通达之人,又怎会强迫我们?”
所以,她有理由相信祁穆飞适才说的那段动听却拙劣的恭维话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这么一副直钩子,就要我上钩?休想!师潇羽在心里暗暗一笑。
放下信笺来,师潇羽沉沉地叹了口气,面露为难之色:“就不能是别的事了吗,非得是这个事儿?”
“别的事?唔……”祁穆飞凝眉沉思,双手笼在袖间,一步一踱,许久,脸上还是一筹莫展。
“夫人今日答应我收下秋水印,对祁门来说,固然算得大喜。只不过,你想要黄柏心甘情愿地交出他手上那本《京房易辩释》,怕是……”祁穆飞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神情始终无法舒展。
“好吧,要我答应也行——”师潇羽十分勉强地松了口,表示了同意,但拖长的语调里却给自己反悔留下了余地。
祁穆飞赶紧道:“夫人有什么条件尽管提,黄柏说了,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嗯,听起来,好像真的挺有诚意的。”师潇羽摩挲着手里的秋水印章,撇嘴道,“那这样,念他一把年纪,我呢也就不为难他了,只要他答应三个条件,我就同意他俩的婚事。”
“不知是哪三个条件?”祁穆飞趋前以闻,眼睛里仿佛已经预见了这三个条件必不会十分容易。
师潇羽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敛容正色道:“一、他娶松音,必须明媒正娶!而且,结婚六礼,一应的繁文缛节,一样都不能少,一样都不可从简。”
“这是应该的。”祁穆飞微微颔首道,稍稍松了口气。
“二、他二人若是日后琴瑟不谐,那也只能松音休他,不许他休了松音。就算和离,这放妻书也只能松音来写。”
“夫人这话……”一者言娶,一者言离,祁穆飞深觉不妥也不吉,但话到嘴边,他还是以附和意味多过赞同的眼神点了一下头,目光与师潇羽一先一后往那份和离书上觑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那第三呢?”
“第三……”这第三条,师潇羽没有直接说出口,似乎还未想好,沉吟许久,她才说道,“三、他俩成婚之后,家里的规矩由松音制定,黄柏不许有异议,更不许阳奉阴违。”
“您的意思是,在祁家,黄柏是管家;在黄家,松音便是管家?”说着,祁穆飞不禁为黄柏的未来生出了一丝担忧和一丝同情,但这样的担忧与同情转瞬即逝,甚至,话音未了,他的嘴角就生出了一丝不甚厚道的窃笑。
“嗯。”师潇羽俨如一位不苟言笑的主人,带着一种不愿被人轻易看透自己心思的模棱腔调微微点了一下头,神情一如她在宣读那三个条件时那般庄严深沉。
很明显,师潇羽这第三个条件,分明就是在刁难黄柏,让这个规矩的“主人”变成规矩的“奴仆”,这是对其“一刀齐”的嘲讽,也是对他手里的圆规与矩尺发起的一次明目张胆的挑战。
祁穆飞背负着双手,犹豫地从书案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贸然替黄柏答应下来,“夫人,您这……”
但转念一想,师潇羽今日好不容易松口,若这次就这么放弃了,怕是以后再难有机会重提了,就算日后再有机会重提,师潇羽提出的条件也必然会比今日更为苛刻更为刁钻。
想到这里,祁穆飞立时口风一转,转身赞道:“夫人您这三个条件真是——高!”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同意。”祁穆飞答应得不假思索。
“你真的能替黄柏作主?”
“当然可以。”祁穆飞答得非常自信。
“行。只要他肯答应,我就同意。”
师潇羽微微一笑,充满和气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位当家主母应有之宽容与决断,言语之间,也没有丝毫的含糊,没有丝毫的犹豫,给人一种一言九鼎的力量感。
但是,善变的女人很快就变出了另一副脸孔。
“不过此事,照道理,他应该亲自来跟我说的,这样才显诚意嘛,眼下这个样子,对我家松音,未免轻慢了些。松音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细心周全,如今这样许了人,我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师潇羽怅怅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黄柏虽说什么条件都肯答应,可这种话终究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我怎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哄我将松音嫁他才这样说的。”
听着师潇羽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祁穆飞的心里忽然一咯噔,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得太过爽快了,没有给黄柏留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话已出口已无法收回,他只好怀着对黄柏的歉意替他剖白道:“黄柏老诚忠厚,他不敢欺骗夫人的。”
师潇羽不以为然,眼角的余光还有意瞥了一眼那封犹似雕版印刷出来的信,每个字都严格地排列在乌丝栏限定的框架里,每个字都按照某种既定的规则镶嵌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有丝毫的旁逸斜出,不敢有丝毫的偭规越矩,仿佛整封信的章法比之内容更为重要。
“哼,除非他能让他的胡子每一根都不一样齐,我才信他。”师潇羽的眼角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
“这……这……”祁穆飞闻言一怔,动黄老的胡子,这不是动他的命根子,这可怎么得了?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了一个画面,一把娇惯已久的胡子被一把粗俗的剪刀剪得参差不齐,被剪断的胡须凌乱地斜躺在地上,残留在下颔的胡须则气得浑身发抖,而那把剪刀则以它锋利而齐整的刃口向那一把威严扫地的胡须发出了一阵恣肆的嘲笑声。
“怎么,前面三个那么刁钻的条件,他都能答应?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他倒是不肯了。呵呵,一把胡子比一个松音还重要?”师潇羽拂了拂衣袖,嘴巴一翘,意欲反悔,“不肯就算了。”
“夫人,且慢。”祁穆飞急忙拦道。
明知道她这个“小小的要求”一点儿都不小,但一时间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仰起头来,兀兀地凝望着在火光里飘浮的尘埃,许久,只听“啪”的一声,一个空有一身力气的拳头生生地撞进了一个手心里。
“好罢,好罢,一把胡子而已。”
祁穆飞艰难地点了头。
不过,这次的妥协,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爽快,转头来时,他还特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师潇羽恳求道,这是最后一个条件了,不能再多了,要不然,那本《京房易辩释》,他怕是不肯交了。
师潇羽莞尔一笑,没有再增加额外的要求。
祁穆飞松了口气,但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轻松。提起笔来,好长时间都不知该如何下笔,他不知道这封信对黄柏来说,算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他只知道,黄柏看完信,又要头疼了。
在一番字斟句酌的反复思量之后,祁穆飞将黄柏的保证一一载之以云笺,呈于师潇羽阅览。师潇羽览毕,拿出秋水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使了她当家主母的权力。
祁穆飞本欲取雪水过来,濡湿印文,以晕出朱墨之色。不想,这师潇羽另有奇招,取印覆于掌心,以其掌心之寒气催生墨色,不多时,印文便已变色敷红,连祁穆飞都不得不佩服其多智。
祁门这夫妻二印,通体取材于羊脂白玉,只这印文之处经过墨府鸿渐堂处理过,其技艺谓之“冰肌玉骨”——凡落印之时,无需银泥着色,只需取冰冷之水于印文之处稍稍湿润,便可使印文转成朱色;用讫,也只需稍稍呵气,便可墨色自凝,丹朱自消。
然后,她又在那份放妻书上落了印。
次日,这盖了秋水印的保证书和盖了红叶印的册正文书以及这份钤了红叶秋水双印的放妻书一起被送往了姑苏。数日之后,这三份文书和一封密信便到达了黄柏手里。
黄柏将其中的册正文书以祁门既定之礼仪奉进了清徽堂,将那份放妻书按照密信上的指示留在了常棣堂。至于那封保证书,黄柏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在上面签名画押,只是将它和那本《京房易辩释》放到了一处,一并束之高阁。
之后数日他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松音见他精神恹恹的连胡子都不加打理,还道他得了什么重病,一问才知,是头疼病犯了,为这,松音还私下里向杜衡问了几张治头疼的药方来,但始终未见好转。
处理完所有文书之后,师潇羽将秋水印递还给了祁穆飞,但祁穆飞将之投进了一香囊之中,又递到了师潇羽手里,“你已经在我这里留了印,所以这枚印章,你自己留着吧。”祁穆飞指了指自己嘴唇说道,无意间,目光落在了师潇羽那一抹朱唇上,想起方才那一刻的旖旎柔情,心头不觉又是一阵激荡。
师潇羽一脸娇羞地咬了一下嘴唇,将香囊接将过来,感觉香囊沉重,似有别物,她即解开香囊来,只见其中还有一月白色药瓶,正疑惑间,祁穆飞开口道:“这里面的九转元香丸,够你一个月了,你自己好好保管着。如果……”
“需要一个月那么久吗?”师潇羽手捧香囊,小声咕哝道,心头一阵难言的悲伤。
被人盯着吃药的日子固然让人觉得舌头发苦,但一想到往后的一个月里,这个从前定时逼她吃药的人再也见不着了,她却觉得更加苦涩。
看着她落寞的眼神,祁穆飞心口猛地一酸,再没忍心将嘴边那句“或许会更久”的回答说出口。
“就当我防患未然吧。在这小小的七星镇,你就丢了两次,这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万一你又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呢?”祁穆飞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讥诮的口吻道。
“我才不会把自己弄丢了呢!”师潇羽颇为自信地说道,“就算弄丢了,我也会回走丢的地方等你们的。你们肯定会回去找我的,不是吗?”这是师清山在她很小的时候嘱咐她的话,只是那时她太小了,分辨不出师清山在说这话的时候,凶巴巴的眼神里满是焦急与自责。
“再说了,我有金刚护体,神鬼莫欺。”说着,师潇羽抽出身后的霜竹笛,作出了一个犹似寺庙中多闻天王手执慧伞的动作。收起“伞”来,她又像往常一样咧嘴嘻嘻一笑。
美人一笑,远胜千金良药。祁穆飞轻抚着那一抹清甜的笑容,犹似在为她抚去曾经留下的泪痕。
“那倒是,谁能欺负得了足智多谋的你。”祁穆飞笑了笑,差点忘了这句“我有金刚护体,神鬼莫欺”还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小时候的祁穆飞身体并不强健,曾因此在云屯寺休养过一段时间,回来之后,有一次下大雪,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堆雪人,爱捉弄人的柳云辞时常破坏师潇羽堆的雪人,当时的师潇羽年纪尚幼,口齿也未有如今这般伶俐,所以总是哭鼻子。
为了安抚这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祁穆飞想了一个办法。他在她的雪人周围画了一个圈施了一个法,还煞有介事地捏诀道:金刚护体,神鬼莫欺。
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法术一点儿都不灵验,但师潇羽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每每遇到危险时,她总会拿出这句话来挡在跟前,直到后来长大了懂事了,她还时常把它挂在嘴边,为此,还招来了柳云辞一通奚落。
但不知从何时起,师潇羽已不再提起这句话,好像是从两年前她身中幽冥毒开始,又好像是从六年前她跌入湛卢池开始。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年后来他们一群孩子被一个老苍头像哄小鸡一样从人家菜园里驱赶了出来,那模样,又狼狈又窘迫,却又无比欢快。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