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月印琴心

“剩下的路程,我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下去了。”祁穆飞说道。

“我必须得亲自去一趟潭州,一者,会一会那两个老匹夫,告诉他们,姑苏祁门,可不是好欺负的。二者,我得去见一见崔中圣。一勺叔这一趟回吴门,这江右分舵怕是有变,潭州南北二宫一向视他为眼中钉,倘若这次崔中圣舵主之位不保,他们一定会趁势生乱。”

“不,你不能去!你现在去潭州,不是自投罗网吗?你要是想提醒崔中圣,写封信不就好了嘛,为什么非要亲自去?”伏在他的心口,倾听着他的心跳声,师潇羽明白祁穆飞的决定已无法更改。

“原本我是打算今晚写一封信给他,提醒他提前做好防备,但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一趟更为稳妥。毕竟这里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再说,道谢的话还是当面说更有诚意。”

“道谢?道什么谢?”

“自悬赏令一出,江湖上想要你我二人项上人头的人不少,但有好多人因为这里是他崔中圣的地盘,心有忌惮,故未有下手。虽然他本人未曾出面,但我们终究是托了他的福。”

什么道谢,分明就是去道歉!这一路以来,他们托他崔中圣的福,省了不少麻烦,可他们一到这七星镇,就把他的仇人放回了九仙堂,坏了他这么多年的复仇计划,这不是恩将仇报,这是什么?

未免崔中圣因此怀恨在心,祁穆飞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潭州走一趟,一来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二来也是提醒他做些准备,尤其是某些人证。而这两点都是不适宜写入信里的,也不适宜假他人之口转述。

师潇羽微微仰起头来,向那张自出祁门就再未丰盈过的脸庞再度望去。她的心口蓦地一酸,她很想戳穿他的谎言,但心里终究不忍,她很想对他说几句怪怨的话,但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

因为直到这时,师潇羽才终于明白吴希夷心里曾经的犹豫。

和曲玉露预感一样,师潇羽也觉得,如果这次吴希夷经过七星镇还是不肯插手此案的话,那他十年前的心结就再无机会打开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吴一勺这个案子会如此关心如此热心。

但她好像从没有认真去考虑案件重启的后果。

吴一勺一案重审,崔中圣自难逃干系,很有可能会被撤去舵主之位。尽管她打心眼里讨厌崔中圣这个人,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崔中圣目前在江右分舵的位置尚无人可取代。他一旦被免,江右分舵必定会再次陷入因为群龙无首而百业混乱的局面,甚至可能会因此而被潭州南北二宫趁机排挤出局。

如此一来,吴门在江右的地位和势力势必受到影响,连他们此去九嶷也说不定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阻滞——对于吴希夷来说,对后者的担忧更甚于前者。

想到这,师潇羽不由得沉默了下来,眼神也仿佛凝住了,只有泪水还在流,就像是初融的雪水,无声地浸润着梅心一点,不知不觉间浥红了她的两边梅腮。

“雪,自然是要化掉的。雪不化掉,你怎么见到阳光?”这是出门前祁穆飞在寒香亭下说到来世模样时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以至于他之后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祁穆飞此去潭州的真正目的,除了他所说的那两点,最重要的其实是要让师潇羽这一株生长在寒夜里的红梅见到阳光,要见到阳光,就必须得把守护在梅心的雪化掉。

师潇羽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明日到达落星墩之后,我就会动身去潭州。你放心,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就会立马赶来与你会和。”

看着她紧闭着双唇想说什么却始终未说出口,祁穆飞微笑着宽慰了一句,依旧拘谨的双手轻轻地将她揽入了双臂之间,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不给她留丝毫抗拒和躲避的余地。

“还有,明日到达落星墩之后,会有人来接替我护送你去九嶷山。”祁穆飞接着说道,但师潇羽恍若不闻,或者,她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那人是谁。

情知再劝无益,师潇羽也就没再在对方已经决定的事情上纠缠,只是心里还是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妥协了。

“你一定要来找我,否则,我再也不作你的祁夫人了,你也休想我给你洗手做羹汤。”

“一定。”

“说话算话——”

“——嗯。”

师潇羽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来,努了努嘴表示不满意,两条纤细的手臂交于其头颈之后,娇嗔着要他作誓保证。祁穆飞不得已伸出手来向上天发了一个“毒誓”。

誓言毕,师潇羽犹似诡计得逞般轻轻一笑,足尖微点,下巴微抬,在他的唇上落下了她一道浅浅的唇印。

“这誓言盖了我的印章,可就生效了。你若是反悔,那我就把你这张嘴巴撕烂了去。”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狠话,脸上却是嫣然一笑。

而祁穆飞却像是被她点了穴一样,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也一直一动不动。

在那个短暂的瞬间,祁穆飞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任由着那一点朱唇在自己唇间一掠而过,任由着那一双星眸在自己眼前嫣然而去,全无一点招架之力,甚至,他都没来得及反应。

正是:冰泉飞绡流珠滑,软玉温香露华浓。千尺柔条慵拂面,十里春风动琴心。

再次对视时,两个人都已满面羞红。

师潇羽侧身低眸,难为情地掩起她那两度被泪水晕染过的面颊,唯恐被对方看到自己又哭又笑的窘态,也恐被对方看出自己这一刻的惊慌与羞涩。

窗外霰雪绕空,霏霏千里,将无尽的寒意渗透进长夜之中;窗内烛影摇红,盈盈一点,将初萌的一丝春意融进了比长夜更长的时光里。

望着师潇羽笑靥凝羞、春山不语之娇容,手足无措的祁穆飞终于在迟钝的欢喜中反应了过来。伸出手来,轻轻地抚过她微冷的面颊,为她抹去还未来得及揩去的泪水。

“一笺欢喜,一笺离书,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恭喜祁爷,祁门大喜。”师潇羽凝情低眸,欠身而言。

“其实——”看着师潇羽半着欢喜半着忧伤的面庞,祁穆飞讷讷地张口道,“其实我说的‘祁门大喜’,不是指这个。”话在嘴边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不是该说这句话的时候?

“那是什么?”师潇羽一边问,一边扶着身后的桌案缓缓坐了下来,之前因为久坐而麻木的双腿已经恢复知觉,但是由下而上的寒气的纠缠还是让她感觉到了双腿的沉重与乏力,无以久站。

“呃……那个……黄柏……他……”祁穆飞吞吐其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师潇羽愈加好奇,“黄柏他怎么了?”

吞吐了好久,祁穆飞终于把那句压在舌头底下的话给说了出来:“他和松音,其实在一起很久了。”

“松音?!”师潇羽大吃一惊,声量陡地高了起来。

“我不同意!”

一种态度鲜明且坚决的愤怒从她的声音里冲了出来,惊得一旁桌案上的烛火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很明显,这种愤怒不只源于消息本身。

“为什么不同意?他俩是两情相悦的。”

“松音是我的贴身侍女,我一直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的。”

“那你更应该答应了啊。”祁穆飞费解地说道,“我也一直把黄管家当自己家人看待啊。”

师潇羽懊恼地瞟了他一眼,眼神一样费解。

“不!我不答应!我不管,总之我不答应。松音怎么可能喜欢他?黄柏这人,且不说他的年纪,就说他那脾性,又古板又无趣,松音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嘛?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他俩真的在一起了,那也一定是这老东西给松音用了什么迷魂汤。否则,松音怎么可能……”师潇羽越说越激愤,目光斜扫到祁穆飞身上时,更是把他也当作了故意隐瞒事实的同谋,“我说呢,出门还送我一包土,果真是无事献殷勤!”

“那真是他的一份好意。”眼见着黄柏的好意被误解,祁穆飞不由得为他辩解了一句,却遭到了师潇羽更为激厉的驳斥,“好意?要真是好意,他干吗不当着我的面示好,却要在背后偷偷摸摸,分明就是他心虚!”

“不是……”

“你别说了,总之我不答应。”

“好好好,不答应就不答应。你别激动!”见师潇羽果真动了怒,祁穆飞也不再为黄柏进言说项,从那书案上的一摞笺纸之下取出了一封信来,捏在手里,视之良久。

“终身大事系终生,绝非等闲儿戏,是应该审慎思量。这黄管家啊也是,都一把年纪了都抹不开这张老脸,这样的大事也不当着您的面说,非要我来说。也不想想,夫人您是通情达理之人,岂会像一般的当家主母那样随便棒打鸳鸯?”祁穆飞装腔作势地把黄柏怪怨了一通,说着,还恨恨地把手里的信拍在了桌子上,“我这就把他俩这封请愿书给退回去,就说你对松音的婚事另有主张,等咱们这次回去之后再做安排。”

“什么请愿书?”师潇羽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那封书子,心头依旧郁恼。

“就是这个。”祁穆飞悻悻地瞪了一眼那封信,却不立即拿过来递与师潇羽,“出门之前,我让他俩一起写的,就怕你说我是胡吣,所以就写了这个。”

“一起写的?那上面有松音的字?”

“呃……他俩一起写的,我也不知道松音有没有写。”祁穆飞皱了一下眉头,含糊的眼神里似乎对这封信的内容并不清楚。

“你拿给我看看。”

师潇羽从祁穆飞手中接过信来,看到信封上“夫人敬启”四字后,检查了信封表面。信封背面的蜡封完好无损,没有丝毫拆封过的痕迹。

破蜡启封,师潇羽从中取出了两纸梅花笺。

一书两纸,一纸笔墨劲朴,矩度森严,似锥刀入木,力透纸背,可惜,洋洋洒洒,繁言蔓词,令人睹之无味;一纸笔迹甚拙,半纡春蚓,半绾秋蛇,但是,纸短情长,一片芳心,灼灼可见。

是而,师潇羽只拣了后者相看。

“果真是。”读罢良久,师潇羽喃喃地低语道,“这丫头,瞒得我好苦。回去定要好好审审她。”

之后,她又沉默了好久,祁穆飞看她面色不豫,知她在气恼松音一直对她隐瞒,也在气恼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未曾注意到自己身边人的心事,却不知她也在气恼包括他在内的“身边人”因为怕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而将那些她本该知晓、也是她一直以来渴望知晓的事情全都隐藏了起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