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半笺娇恨

“红叶已具,秋水尚缺。”

“哼。”师潇羽抹了抹泪水,冷冷道:“西风凋红叶,长江送流水,终是空付。拿来吧,我帮你把秋水印盖上。”

师潇羽突然改变主意,祁穆飞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许久,才恍惚出声道:“夫人,请用印。”

祁穆飞从自己那本医书之中取出放妻书,与那秋水印一并递与师潇羽。

这份放妻书用的是冷金笺,幅面较一般的冷金笺要稍阔一些,一般用于祁门婚嫁之契,师潇羽入门时的纳妾文书即以此笺写成,虽然,彼时的她对那份文书不屑一顾,但是对这种泥金无纹的笺纸还是识得的。

刻下,师潇羽展开云笺,置于灯烛下细细阅览起来,右手提起印章,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最后将印章搁置在了案上。

“怎么了?”祁穆飞见其似有反悔之意。

师潇羽指着乌丝栏中的一行字,说道:“你这放妻书上说,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故求一别,各还本道。这和你刚才说的,可不一样啊。”祁穆飞笑了笑,道:“虽然和我刚才所言,有所出入,但这不是实情吗?”

师潇羽翘睫轻扬,睨了祁穆飞一眼,“此虽实情,却不是全部的实情。”说罢,将放妻书退还给了祁穆飞,至于那秋水印,却仍据在手心,未予归还。

“呃……那还有什么?”祁穆飞按下放妻书,困惑地问道。

“你不知道?那我说你写。”

“夫人请讲。”祁穆飞提笔道。

师潇羽略一沉吟道:“你就这么写:为夫祁穆飞,与妻师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叵耐潭州南北二宫逼人太甚,要索我夫妻二人之头颅,故不得已放妻而去,免遭祸殃。伏愿吾妻自此之后,好自珍重,苟且偷安,延寿百年,福履绥之。”

祁穆飞执笔在手,却一直未濡墨下纸。

滞涩的笔头悬停在半空中,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直接击中了他灵魂深处一处最隐秘的地方。

而事实上,从那一句“没有绿衣姐姐,就不会有九转元香丸,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开始,他那个身被坚甲的灵魂就已经显露出颓败的迹象,到后来他长久以来以胜利铸就的荣光惨淡褪去,再到此刻,沉重的铠甲一层一层地被撕开,撕碎的甲叶露出锋利的边缘,深深地戳进了他的灵魂里,他才意识到,他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堡垒早已露出破绽。

猛然间,与肉体紧紧相连的灵魂一阵痉挛。这是一种长期负重的惯性与重负乍然释放时产生的一种空虚却又让人感到疲惫的轻松感交织激荡而造成的痉挛。

他缓缓地低下笔头,不让这种痉挛的苦痛形诸笔墨。

“你还真以为,你猜我想的游戏,我永远都赢不了你。”

师潇羽俨然以一得胜者自居,她那不容小觑的眼神和她那俯仰自如的下颏都毫不掩饰地张扬着她内心的骄傲,除了那潮润的眼角还残留着些许的心酸与苦楚。

无言以对的祁穆飞狼狈地放下手里的笔管,喟然叹道:“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七星楼三宿,竟换得你我二人同心。看来,从今日起,这游戏,我也只剩得认输的份儿了。”

“你错了。”师潇羽一边把玩着秋水印,一边倚案趋近道:“从寒香亭下你偷偷藏起霜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迎着师潇羽莹然有光的眼眸,祁穆飞嘴角微微动了动,脸上露出了一丝落魄的欢喜之色。

转眼瞥见她腰间的霜竹笛,较之寒香亭下初见之时,已多了几分清灵活脱之生气,此刻倚傍在她纤细优柔的腰肢间,默不作声,犹似告密之人泄密之后因为心虚而突然安静了起来。

不过,他无意去追究告密者的责任,也无意去追问告密者的同谋,端起案上那盏尚存一丝热气的清水,食不知味地胡乱呷了一口,希图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弦调好了。这琴新换了桐丝,有点走弦而已。”在祁穆飞提盏落盏间,师潇羽已经调弦完毕,但双手还未离开琴弦。

“不想鸣一曲吗?”祁穆飞见其似有抚弄之意兴,有意问道。

“这是别人的琴,没有征得人家的同意,不太妥当吧?”师潇羽难为情地推辞道,但脸上并没有掩饰她跃跃欲试之渴念。

“无妨!”

祁穆飞似乎早已征询了主人的同意,说着,他起身将琴转移到了一旁的琴案上。

转身来,师潇羽正扶着案角缓缓起身,但僵硬的双腿似乎并不愿意听从她身体的指令,只是终究还是拗不过主人坚忍的决心,被强行拖拽了起来。

眼见着她的双膝已经离席,可忽然间,案上烛影陡地一晃,这个纤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人影最终还是因为臂力难支导致全身的重心发生了倾侧,紧接着她的身体也无可遏制地向着地面急堕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祁穆飞一个箭步抢奔上前,以其坚实有力的臂膀改变了这场意外的结局。

但是意外的发生,还是引起了两个人不小的慌乱。

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此刻的怦然心动,两个人两颗心几乎经历了一样的心潮起伏。但相形之下,祁穆飞的反应比他怀里的师潇羽,更为局促也更为忸怩。

他的一双手,一者挽在她的腰间,一者托住她的脊背,让她那颗慌张的心终于有了力量的依托,可他自己却无端地慌乱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偏偏,她那一眸明镜似的春水却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了他这一刻面红耳赤的表情,也映照出了他这一刻魂不守舍的内心。

靠着那一盏清水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魂终究还是搅乱了。

仓皇之间,他只好让他那一双眼睛把视线偏移了寸许,尽量不去接触那双眼波盈盈的剪水双眸,可是她身上淡淡的柔香却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灵魂捕手有意无意地牵系住了他的目光,让他的视线始终无法偏离她的面庞。

突然安静的空气里,两个人不谋而合的沉默缓缓地温存着这一刻仿佛已静止的时光,两个人克制却依旧炙热不减的呼吸与犹似小鹿乱撞的心跳相和鸣,在彼此澄静的眼眸里激起了一道微妙的波澜。

两个人两颗心相距不过三寸,却在那一刹那间,竟似眉与目一般相邻相近却不相识了。

“眼下的情形,怕是不能奏曲了。”

过得良晌,双腿麻木的师潇羽轻轻地开了口,略有些僵硬的身体在对方的怀里缓缓挺直了起来。不过,身体失衡造成的惊慌与后来心跳加速造成的惊慌所留下的遗迹在其一起一伏的胸脯之间仍然清晰可见。

听着她忽然矜持的声音,祁穆飞心口猛地一热,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眼神也变得愈发局促,“那……那就算了。”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眸,不敢去看她的樱唇,不敢去看她的粉颊,一双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她那半边轻灵可爱的耳坠。忽然,那耳坠晃动了一下,他的眼前也跟着恍惚了一下。

“穆飞哥哥,”只听师潇羽柔婉地唤了他一声,“我曾看书上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身处绝境,连鱼都尚且知道要同心合力,安危与共,为什么我们人却不能呢?”

心乱如麻的祁穆飞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师潇羽也正目光依依地凝视着他,她,眉如春柳,目似秋波,樱唇绽红,玉颜生春,如此温香软玉,如此柔情绰态,莫不惹人怜爱惹人醉。

祁穆飞不敢贪看,望了一眼,赶紧转移了目光,犹恐自己一不小心陷入这温柔陷阱中而再无自拔之力。

“那你可真的见过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吗?”祁穆飞道,“就算有,它们最终也是一死。既是这样,为何不让它的同伴在有机会逃生的时候回归江湖呢?”

“你以为你休了我,潭州那两个老匹夫就能放过我?”师潇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圈再度红了起来。

“我知道大司命曾与他们有过节,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逝者已矣,他们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他们这次要对付的是我祁门,严格来说,是我祁穆飞一人,你是无辜受累的,是不该牵扯进来的。”祁穆飞道。

“不是你说过你我夫妻一体的吗,怎么现在,大难来了,就要分彼此了?”师潇羽对他这番前后不一致的言论感到失望,感到愤恨。

“潇羽,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这就是‘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夫妻?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祁门大喜’?”说着,师潇羽的眼眶里瞬间涌满了泪水,在下眼睑的堤岸边盈然欲下。

“如果是,那你现在就放手!”

“潇羽,你听我说——”

祁穆飞没有放手,还以沉稳的声音和更加用力的双手试图安抚师潇羽在隐隐颤抖的身体。

犹豫再三,一双无处安放的眼睛终于鼓足勇气直面眼前这个人,但眼前这个人却已不再凝望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甚至还对他充满了怨恨。

他默然片刻后,说道:“我这样决定,不是要你置身事外。只是我们此行的目是要到九嶷给你和小缃寻找解药,这是我们此行唯一的目的,决不能因为他们的一张悬赏令而改变。他们那张悬赏令,已经耽搁了我们不少时日,眼下是决计不能再拖延了。所以,我作出这个决定,是希望你能尽快平安地去往九嶷。”

“我?不是我们吗?”尽管她的一双泪眼不再看他一眼,但是她的一双耳朵还是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你若是继续和我一起,只怕接下来的路会寸步难行,而且——现在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接下来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只怕到时我自顾不暇,更别说要保全你了。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被牵累,可是你得为九叔为杏娘他们想想,杏娘从临安到姑苏,一路风波不断,难道这一路你还要看着她再担惊受怕?”

“可是……可是……”可是了好久,师潇羽还是未能把话说下去,支吾凝噎了好久,她才接着说道,“难道我们分开了,他们就不要我这颗人头了?”

看着师潇羽肩膀上那颗令人无比眷恋的脑袋,听着她言语之间对“分开”二字的抗拒,祁穆飞有些不忍心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从今往后,你离了我,你就不再是祁夫人,潭州那两位也就没有理由再索你项上人头了。江湖恩怨,本来就不应该涉及家人,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违背江湖规矩,遭到许多人非议。若再追着一名弃妇不放,那他们标榜的正义公道,不就成了满纸虚文?虽然他们确实卑鄙无耻,但他们还是很在乎自己的脸面的。”

感觉到师潇羽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祁穆飞渐渐松开了他的双手,还带着轻轻的蔑笑揶揄了一把潭州南北二宫。但师潇羽却并没有展露笑颜,在一段近乎默哀式的沉默之后,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好,我同意从今往后不再做你的祁夫人。”一直隐忍未下的泪珠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随着她的身体一起滚落进了他的怀里,在他的胸口留下了它的依恋。

师潇羽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丝毫后悔的呜咽声,“可是你得答应我,你不可以离开。”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秋水印,唯恐自己一旦松手,它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美人投君怀,匀泪偎人颤,此中情深,怎不魂销?祁穆飞的心口一阵甜,一阵苦,一双手不知所措地悬在空中,忘记了此刻她需要的正是安抚。不仅如此,他还极不合时宜地向她说出了一句此刻她最不想听到的话:“羽儿,对不起!”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