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也下得越来越急,祁穆飞皱着眉头,总预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不过,对着眼前的那个人,他并未敢把自己这种无可解释的第六感告诉她,因为她是自己最亲密的人,而且,此刻她的脸上正绽放着一朵珍贵而明媚的花儿。
“穆明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听完祁穆飞详尽而并不冗长的叙述后,师潇羽闪着她那双明眸急切地问道,瞳孔之中满布震惊。
直到刚才,她第一次听说穆明的生父竟是吴一勺,但同时她又被告知,穆明的生父不是吴一勺。此中之一是一非,无异于巨浪之一翻一覆,让师潇羽至今都在跌宕起伏的惊涛骇浪中惊魂未定。
目光倏转,她忽而瞥见了对面墙上的一副软障,坐在方才祁穆飞落座的位子上,这副软障恰巧可以不偏不倚地映入她的眼帘。
“除非这十年,他学会了做戏,把我都骗过去了。”祁穆飞对自己适才发起的试探颇为自信。
穆明皮肤白净是实,生而黄疸是虚,吴一勺对这两个一实一虚的消息,既无欢喜,也无忧虑,反应虽有些讶异,但纯无半分忸怩与克制,混不似一位父亲应有的反应。依照吴一勺对田二的关怀,祁穆飞无法相信,如果穆明真的是他的儿子,他会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消息无动于衷,会对与自己离散多年的至亲骨肉不闻不问!而且,在听祁穆飞说到“倒不似案上鬼那般皮肤黑”这句话时,吴一勺的反应里没有丝毫的心虚与慌乱,欣慰多过愧疚的眼神更像是一位与父亲关系亲厚的大伯在告慰他已故的兄弟。
“既然穆明不是一勺叔的孩子,那就是说是那个妇人在撒谎?”明眸黯然,露出些许惆怅,尽管师潇羽确信祁穆飞的试探结果,但她的神情却似乎陷入了更大的苦楚之中。
她左手缓缓地向上支起,托起她那俏丽的腮颊,兀自忖道:“可她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诬陷一勺叔……”
眉心微微蹙起的疑惑似乎颇为费解,有一种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在疑惑之外慢慢扩散开去,让她原本的自信与坚定也不由得开始动摇起来。
“其实卢氏长得还是有几分姿色的。”隔案而坐的祁穆飞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道。
听着祁穆飞对其他女人不加掩饰的赞美之词,师潇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妒意,她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分辩道:“一勺叔才不是好色之徒。”
祁穆飞赔着笑脸道:“为夫不过是实事求是,夫人何故动怒?”
“实事求是,那就就事论事,你提人姿色作什么?”
“唔……”祁穆飞一时语塞。
既然就事论事,那就继续说事。
“是,穆明不是一勺叔的孩子,但是他和卢氏之间是否有过私情,我还不能下定论。毕竟东墙之下,私帷之内,不是人人都能窥见的,更何况是这等瓜田李下之事了。”祁穆飞接着又说道,“想当年卢氏说起此事的时候可是言之凿凿,可不像是无中生有啊。此事事关她个人贞名,若非确实,她又何必提起?况,她和一勺叔平素又无冤仇,为何要诬陷他呢?”
尽管从吴一勺的反应之中,祁穆飞可以确信当年那楚楚可怜的卢氏用她那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欺骗了九仙堂各位旧伤未愈的堂主。但对于卢氏所声称的“二人月下苟且偷欢”一节,祁穆飞却也拿捏不准,尚无定论。
当年,卢氏口称,案上鬼在一次行动之中不幸伤了根本,无法再行人道。此属私隐,所以除了当时参与诊治的大夫外,并无他人知晓。九仙堂的各位堂主也是在卢氏陈述后才知情的。
据卢氏所言,当年案上鬼得知自己病症后,便有意冷落自己。吴一勺得知后,时常往来慰藉自己,不意,二人竟因此日久生情。一次,月圆之夜,梨花未雪,柳芽未抽,二人空房私处,干柴烈火,铸成大错。
可是,方才听吴一勺之言,他对案上鬼的病症似乎并不知情;而对卢氏,他也缺少那种情人眼里应有的眷恋与思念,也缺少那种因长久分隔而未能对其母子关怀照拂所应有的牵挂与歉疚。
不过,或许是因为身边的新人早已为他抹去了这两种交织在内心深处的感情色彩。
祁穆飞和师潇羽一样,都觉察出了吴一勺与田二他娘之间某种似有若无的情感存在。也因为这份微妙的情感,让祁穆飞一时之间也无法看透。
师潇羽凝然不语,似乎也无法看透。
“穆守之无法生育,而她却与他人珠胎暗结,此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所以她那时提出来,未必是不得已。”窗外的雪花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夜里飘荡着,就像连绵不绝的愁绪一样杂乱地抛向人间,却有意无意地在她眼前编织起了一张网。
“只是她为什么要隐瞒孩子的亲生父亲呢?为什么要说一勺叔是那孩子的父亲?”
瞧着她那秀眉深锁的神情,显然还是不大愿意接受吴卢二人暗中苟且这一说法。
“要么她与一勺叔确有私情,不过夫人你刚才也说了,一勺叔不是好色之徒,所以应该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祁穆飞故意卖起关子,不紧不慢地呷了口水才道,“她想坐实吴一勺杀害兄弟这件事。”
目视着茶床上脉脉无语的炉火,师潇羽恍然大悟,同时也对这妇人之险恶机心,大感震惊。
妇人卢氏以自己的贞名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就是吴一勺,无疑是在向所有宣告吴一勺杀害穆守之的动机所在,此动机之歹毒,足可置吴一勺于死地。
“呀!那一勺叔这趟回去岂不危险?”师潇羽失声叫道,焦急的眼神大有责怪祁穆飞不早说之意。
而祁穆飞却并不着急,还不紧不慢地说道:“除非他能找到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谈何容易!这卢氏咬死不说,谁能知道?”师潇羽心头一急,说话的声量也不觉高了三分,两边略显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晕出两片娇红。
但旋而,又见她两条秀眉轻轻一舒,嫣然作喜道:“你医术这么高明,能不能帮忙证明穆明不是一勺叔的儿子啊?”
“不能。”祁穆飞毫不犹豫地答道,见师潇羽目光存疑,犹似在问,是不能证明还是不能帮忙?于是,他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答案,“不能。”
“不能就不能嘛,至于说两遍!”师潇羽噘着嘴,一双清波似的妙目斜地里瞟了祁穆飞一眼。祁穆飞恍若未见,“夫人无需气馁,此路不通,就另辟蹊径嘛。”
师潇羽嗤的一声问道:“如何另辟蹊径?”询问的语气,目光却丝毫不肯俯低。
“找到杀穆守之的真凶!”祁穆飞依旧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不是更……”话还没说完,师潇羽突然把舌头一收,眼珠一转,微微低下她那昂起的脑袋,“案上鬼被杀之事,九叔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九叔是说了些,但基本等于没说。”祁穆飞充满无奈的言语间隐隐透露出他对吴希夷这位甩手掌柜的不满。
师潇羽撇了撇嘴,对祁穆飞独占信息却总是吝于分享的自私行径表示不满,同时对吴祁两人总是背着她谈话议事的行为表示不忿。
“那你查到什么了?”暗自惆怅片刻之后,她那两条耷拉着的眉毛忽的又精神了起来,“你今天在这七星楼里窜进窜出神出鬼没的,我可都看见了,你可别说你是在闲逛。”
看着师潇羽顾盼之间,流波之中闪现出点点碎琉璃般的光彩,祁穆飞嘿然一笑,从袖中掏摸出一细小之物,置于案上,推移至她身前,示意道:“你看这是什么?”
师潇羽转眸相视,来物乃是一枚铁币。细审其表,轻抚钱文,她的眼里还是有些茫然,只在嘴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悟的语气默念道:“靖康通宝?”
忽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激动的表情犹似答案已经近在嘴边却偏偏这时舌头打结了,“这是——”
“五味小鲜!”
师潇羽在祁穆飞翻过钱币之前抢先道出了谜底。
“你给他们五人作了一曲《五味小鲜》,案上鬼就送了你两枚镌有“五味小鲜”的靖康铁钱,你好像只要了一枚,还有一枚你还给了案上鬼,对吗?”
“你在哪里找到的?”
“七星楼掌柜的卧房里。”
“怎么会在掌柜那里?”师潇羽的脑袋飞快地运转了起来,长长的沉思之后,却又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好不容易从中挣脱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泥沼之中,“难道……难道真的是一勺叔……”
“怎么不说下去?”祁穆飞一边问,一边拾起铁币,将之轻轻地向上弹起。只见那钱币在半空之中轻巧地一个转身,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露出“五味小鲜”四个醒目的刻文。
“哎呀,你说若是崔中圣看到此物,会不会也和你一样,把它当成一勺叔杀人的证据呢?”祁穆飞面带微笑地欣赏着对面那人的反应,师潇羽自然是不愿与自己的冤家崔中圣为伍的,故而跃于脸上的神色也是夹杂了不悦与不屑的两重色彩。
“你一定是知道了这钱的来历了。究竟掌柜的是怎么拿到这枚钱的?”
“呵呵……”祁穆飞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
见师潇羽愀然,祁穆飞不得不收敛起笑意,说道:“没什么,突然间想到你小时候被崔中圣捉弄,不小心打碎了九叔一个十分心爱的酒瓶。那时的你啊又气又恼,可最后竟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你那时一定是害怕了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了。”师潇羽不想承认,但也不否认,她倔强地将目光转向了对面的墙上。
“其实我觉得那个鸱夷子皮的酒囊比那打碎的酒瓶更好。”祁穆飞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些无甚紧要的往事,似乎已经忘了师潇羽所急于求解的问题。师潇羽听着,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自在。
当年她打碎酒瓶后,未经那几位替罪少年的允许便自行投案去了。
盖因吴希夷当时允诺了她,只要她不泄露自首一事,他便不会严惩四人,于是她遵守诺言,未将自己自首一节告知四人,只说自己良心不安,遂求了其叔师清山的宝贝珍藏鸱夷子皮送于九叔权作补偿。
至今,她都对此中隐情守口如瓶。
当下,遽闻祁穆飞重启旧事,她恐蔓生枝节,故立即板起脸来,阻断道:“闲话少说,这个到底怎么来的?”那不容迟疑的语气虽然强硬,却略显急躁。
可惜,急惊风撞着慢郎中,祁穆飞并不急于切入正题。
“红炉促坐,西窗剪烛。如此难得之闲情,倒不许我多说几句闲话了。”祁穆飞神情悠闲地做了一个剪刀手,往那辟寒香上飘袅而出的一束轻烟中央拦腰“剪”了一刀,原本笔直修长的烟柱顿时如雾四散,过得许久,才恢复成一束。但很快,又在师潇羽的拍案催促声中散作成了一团。
“你这么想知道,为何刚才不在当面直问一勺叔呢?”
“当面直问,那岂不是叫一勺叔难堪。竹茹和南星虽说不是外人,但此系吴门秘事,还是不要与闻的好。况且,有些话,也惟有你才能让他开口。”
“夫人思虑周详,又如此善解人意,为夫自叹不如啊。”
“你要还不说,我走了。”说罢,师潇羽便要走,祁穆飞也不起身相阻,只从一旁的鹤膝棹上取过一张琴,横于案前道:“那不行,我答应了人家掌柜的,要帮他把这把琴调一下弦的,你走了,谁来调啊?”
见师潇羽停步,他才殷勤挽留道:“你帮我解决这琴上之丝弦,我帮你解答你心中之疑惑。”
入室的第一眼,师潇羽便已瞥见了这张古琴,怎奈这是他人之书房,她也不敢胡乱造次,刻下听得祁穆飞这个请求,不由得一阵暗喜。故也不舍得遽此离去,只肃声命道:“那你不许再东拉西扯的了。”
“好。”祁穆飞闻声作喜,当即满口答应。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