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了望月亮,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谈了快半个时辰了,看着卢氏身子沉重,委实不宜久立,且夜色渐浓,她一个妇人确实不宜迟归。尽管卢氏选择的这个地方僻静又隐蔽,但若万一被旁人发现她与一陌生男子在此相会,必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是非来,故而,他决定就此告辞。
“呃……好罢。那弟妹好生保重。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托人来找我。”
“大哥,今天弟妹在这里求你一件事,可否?”
“何事?”吴一勺拿起一边的寒蓑,准备离去。听见卢氏有事相求,便又止步转身。
“来日若吴门的人来找你,亦或者你回到吴门之后,请大哥不要告诉他们我和孩子在这里。”
“你是铁了心不肯回去?”吴一勺知道自己那点口才是说不动对方的,但吴门口才好的数不胜数,所以他确曾在心里想过让其他人来劝她,没想到,她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除非是守之他亲自回来接我娘俩——”卢氏喉头一哽,顿了顿,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继续道,“这大半年,我辗转千里,四处飘零,好不容易在这落下脚来,眼下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把我和守之的骨肉生下来,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想。”
吴一勺一脸为难地答应道:“那好吧。既是如此,我就先走了。若有守之的消息,我必着人先来告知你。”
“好!”卢氏不无凄凉地笑了笑,对她来说,或许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转身作别之时,卢氏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讷讷的开口说道:“大哥,您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弟妹想再求你一件事。”
“何事?”吴一勺有求必应。
“我想请您为我这未出世的孩子起个名字。”
“这……”
“请大哥不要推辞。如今守之不在,你又是这孩子的大伯,这名字由您来取,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日若是守之回来,知道你给这孩子取名字,也必欢喜。可怜他尚不知自己都快为人父了。”卢氏不无伤感地说着,说到最后还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呃——”吴一勺愕然失语,原以为自己刚才那个暖心的谎言很高明,没有一丝破绽,没想到,竟是自作聪明了。懊悔之余,他瞥了一眼那卢氏的背影。
如霜一般的月色洒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让她显得那般孤弱可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恶,居然会欺骗这样一位弱女子。
吴一勺苦笑了笑,用了一个依然不太高明的理由推辞道:“可我不会啊。”
“大哥,您这是说笑了。您是吴门五届绣虎,你都不会,我这妇道人家就更不会了。还望大哥不吝珠玉,为我孩儿赐个名吧。”
“可取名字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啊!”
“就因为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我才请大哥帮忙啊。”
“呃……”吴一勺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他颙望天空,有顷,似有所得,道:“那就单字一个明吧,日月为明。”
卢氏在嘴上默念了几遍,觉得甚好,满口赞道:“好。但愿这孩子将来能黑白分明,像大哥一样忠贯日月,像曲三哥那样光明磊落。说来,守之还是有福气,能有大哥和曲三哥那样好的兄弟。”
吴一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明天会更好。”或许,这才是他对这个孩子最真切的期望。
“说到三酉,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你从吴门出来后,可有再见过曲兄弟?”
“自打从吴门出来,我就再没见过吴门的人了。听说他去九仙堂了。恐怕有生之年都无缘再见了。”卢氏不无遗憾地说道。
“哦——”卢氏说得悲戚,吴一勺不禁也生出了些许伤情,“我都许久没有吴门的消息了。”
“身在江湖,心系吴门,这恐怕是很多吴门在外漂泊之人都有的心思吧。”卢氏哀而不伤的语调之中总有一种恰如其分的温柔能让对方的心情变得很柔软很恬静。
“弟妹所言甚是。”举头望月,吴一勺思绪万千。怅然若失的双眼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夜空之中,半明半昧的星光,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望得久了,眼眶不知怎的有些潮润。
“大哥,今日之事,真是抱歉。我明知大哥是不远千里而来,却因守之当日弃我一事而恼了大哥你,真是很不该,还望大哥不要见怪。”
吴一勺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姗姗来迟,并非是有意要大哥你在这久等的。只是我如今有孕在身,行动多有不便,这些日子也是许久未出门了。”卢氏略顿了一下,又道,“这里不是吴门,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平日若没事,我都不愿出门来。”
“一个女人初到此地,还大着个肚子,既无夫君,又无家人,出门在外总有人拿奇怪的目光来看我。今番大哥来看我,我实在不想那些人的污言秽语糟蹋了大哥的美意。”
卢氏的道歉道得恳切道得委婉,吴一勺听得都不禁为之心酸。原本他还在为自己白日里吃的闭门羹而心怀不豫,眼下,他的心里除了同情,还有无尽的羞愧。
“辛苦了!”许久,吴一勺才从口中挤出了这三个字。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应答。
尽管卢氏对自己的遭遇没有提半个字,但想来也是十分艰辛,月光下她身上那件藕荷色褙子已经有些捎色,想来这“寡妇”的日子也是十分难捱。
此后,二人便没再谈什么,临走时,他将手中的钱袋子放在了石桌之上,便匆匆离开了紫竹林。
吴一勺辞别卢氏之后,又回到了七星镇,因为他答应了那掌柜的要帮他开一家酒楼,吴一勺在鼎丰楼待过,自然是有一定经验的,出于报恩,他决定帮忙从中谋划了一番。
那段时间,吴一勺忙得脚不沾地,也未得空出去打探消息,倒是见义勇为了一次,救了田二他娘。
其实,出身吴门的吴一勺并不喜欢喝香饮子,但每次见这对孤儿寡母,心头总觉得酸酸的,不自觉得就会惦起另外一对境遇相似的母子,也因是如此,他眼见着他们受人欺负,便忍不住出手相救。
如此忙乎了一月有余,七星楼终于开张了。
开张当日,吴一勺亲自掌勺,他因地制宜,将自己所熟悉的吴中味道融于本土的赣鄱风味之中,在菜品菜名上也不依旧样,别出心裁,创制出了一份令人耳目一新的鼎丰楼式菜单,此举在素来口味相对单一菜式相对简朴的七星镇上不啻为一项创举,也为七星镇方圆百里一众口味尚未开化的食客们辟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一连数月,七星楼下,宾客盈门座无虚席,生意红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掌柜的喜不自胜,摸着手里的铁算盘直笑得合不拢嘴,但渐渐地,他的眉头上开始生出了几片愁云。
因为自七星楼开张之日起,吴一勺已经十分坦白也十分坚决地跟他说了,待七星楼一切步入正轨之后,吴一勺便会离开这里。尽管在这期间,因为掌柜的殷勤挽留,因为他对寻人这件事的执念,还有其他的某些因素,他的归期一再被迫往后延迟,但他那随时准备出发的行囊一直都没有放下。
掌柜的心里明白,吴一勺迟早会离开。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到来,让他的担忧从此变成了一朵浮云。
那天,那人进店之后,坐在大堂中央,不许他人靠近,也不许拼桌,而他自己却只点了一碗“九曲回肠”,再没有点其他的菜。遭了无数白眼和冷脸之后,他还是不肯离去,从中午一直坐到了晚上打烊。
吴一勺闻知,亦觉奇怪,出来一看,才知那人是曲三酉。
曲三酉一见面,便气呼呼地把吴一勺骂了一通,骂他迟迟不归,背着九爷竟在这儿另起山头;骂他怠慢自己,让自己干等多时。骂完,他把桌子一拍,非要吴一勺请他喝酒不可。
是夜,二人引觞把盏,道述了这两年多来的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全,奄忽星霜改,还好二人之间的情谊还依稀保留着昔日的温暖。
吴一勺为了维护穆守之,未将其真实身份告知曲三酉,而曲三酉未免吴一勺伤心难过,未将吴门重创之事告知对方,只略略说了陈青牛的近况。
虽二人各有隐衷,但也不妨二人当下久别重逢之真情流露。当曲三酉从吴一勺口中得知案上鬼失踪的消息时,他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满布风霜之色的眼角还被泪水濡湿了一片。
见着曲三酉掩面而泣,悲恸的眼泪之中深深地诉说着常人预感大凶之时所有的那种无力与痛苦,吴一勺于心不忍,便将那卢氏诞子一事告知了他,以期用这个新生命的降生为他消减一点痛楚。
时曲三酉正在为吴一勺添酒,手心的酒杯子不慎滑落。吴一勺俯身去拾,抬头起来时,曲三酉依旧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
逝者已矣的噩耗在他的脸上抹上了一层沉郁的颜色,似乎并没有听到那个令人振奋令人欣慰的喜讯,直到吴一勺取笑他不胜酒力,他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杯子滑落了。
曲三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这个新生命表示了欢迎和期许。
为了遵守诺言,吴一勺未将卢氏母子的下落告知曲三酉,而曲三酉也未询问那对母子的下落,也许好兄弟的死讯让他哀伤过度,一时忘记了询问,也忘记了自己饮下的那杯酒本是吴一勺的。
当晚,二人喝的都有点多,直至翌日日昳时分,二人才酒醒过来。
曲三酉急于回吴门禀告吴一勺之事,不暇多留,便匆匆离去了。
离去之时,他密密嘱咐吴一勺一定要等他好消息,如无意外,初九之日便会有人手持缃木令到村尾鱼矶与之相会。执手泪别,曲三酉一再叮嘱吴一勺,切莫失约。
之后,吴一勺按期赴约,至日中时分,果见一人持缃木令而来,但是此人既未带来什么书信,也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只是告诉他:留在原地,静候佳音,初九之日,鱼矶再见,切莫相违,切莫相负。
吴一勺无违此约,无负此意,然,他留在原地等了八年,也没有候到他的佳音。直至今日,他的脑海里还保留着当年曲三酉临去时的画面:浮云蔽空,青山微雨,孤帆远影,归鸿成字。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