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堂主如今不也会四象和合了嘛,那也用四象和合来散酒,跟他们比一比,不就好了?”
“可这个人倔得很,凡与人比酒量,绝不肯用内力,一定要拿真酒量来比。”
“此乃真丈夫也。比真酒量嘛,自然要用真本事,用武功比,这不是作弊嘛?”
“其实也不是大家不愿意跟他比。”
师潇羽耐着性子解释道,“毕竟他一把年纪了,你若胜了他,别人会说你年轻力盛,胜之不武;你若输了他,人家又要说你是故意让着他。所以长久以来都没有人与他比。”
“当然关键还有一点,就是这老头太执着,人都那么老了,可那好胜要强之心却一点儿都不减当年。他认定的目标,若不达到,决不罢休!”
“九叔本来答应和他好好比试一场以遂了他的心愿,结果呢,比了三年,他输了三年,可他败而不馁,还越比越勇,非要缠着九叔与他一比再比。九叔怕他身子骨受不住,就一直推说身子不爽利,没应承他。”
“吴门之中连九叔都不跟他比,哪还会有其他人与他比啊?好在这几年,他倒也算消停了。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气的。”
“祁夫人,既然龙老堂主都消停了,那您还让我去煽风点火?”田二拿火钳捅了捅火炉中的炭火,撇了撇嘴。
其实,田二听得出来,师潇羽特意提起的这个龙眉寿龙堂主,不是随口提起的,也不是专来戏弄自己的。
这位人人畏惮人人尊敬的龙老堂主其实是被诸人宠坏的家中一宝,其争强好胜之形状虽不无倚老卖老之嫌,却也不得不说是旁人纵容所致,就连吴门之首吴九爷都要迁就礼让,足见其身份之尊地位之显,贵不可言亦贵无俦匹,来日九仙堂下,若能得其一言相助,必然胜过自己千言万语。
不过,田二心下还是有些踌躇,毕竟龙眉寿年事已高,吴希夷都有所顾忌,他怕自己这把“火”没把握好火候,灼伤了龙眉寿,还惹火了吴希夷,两边不讨好。
“从来干大事者,就没有一个不是玩火的。”师潇羽觑着田二手里的火钳子,神情峻肃而庄重。
“玩火会自焚啊?”田二苦着脸道,手里拿着火钳子却像是捏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松脱不开又放不下去。
“你不是说你为了你师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吗?”
师潇羽这下也不再掩藏她此际提到龙眉寿的用意。田二低头思忖片刻,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扬着手里的火钳子昂然道:“要为了我师父,我自然不怕。”
“可是会得罪人的哦。”师潇羽似笑非笑道。
“会得罪人啊——”田二面露难色,沉吟半晌,“要说这世间什么君子小人的,我倒也不怕得罪,我唯一怕的就一种人。”
师潇羽嘴角微扬,带着一种极为肯定又极为刁钻的语气猜问道:“女人?”
故作神秘的田二怎么也没想到师潇羽竟一下子猜中了结果,但为了保持住自己脸上那份充满庄严色彩的神秘感,他忙摇头摆手,一本正经地更正道:“是聪明又漂亮的女人。”
对于这番机智却并不高明的“更正”,师潇羽一笑置之,然后问道:“为何会怕聪明又漂亮的女人?”
“因为聪明漂亮的女人总能从我这儿要走钱。”说着钱,田二的脸色变得更加惆怅。
“哎哟,看你的样子应该损失不小呢。”师潇羽半是揶揄地问道,“被几个女人要走过钱啊?”
“不多不多,就——”田二伸指比了一个数目。
“两个?这么多!”师潇羽惊讶而饱含同情的声音里好不含蓄地透露出嘲讽的气息。
“一个是我娘,我每个月的月钱都被她把在手里,一个子儿都不少,还要准时上交,无故不得拖延无事不得私借。”
“另一个呢?”师潇羽这是明知故问,从田二用手指比出“二”字时,她就知道自己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田二道,“另一个更狠,本来她的夫君答应给我黄金百两的,结果我听了她一席话,就放弃了那黄金百两,还倒贴给她一百文钱。”
田二两手一摊,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口气,两颗懊丧的眼珠子无精打采地沉停在“一诺千金”的痛楚之中,久久无法释怀。
师潇羽斜了他一眼,哂笑道:“怎么全身还疼着呢?”
田二夸张地张了张嘴,揉着两边的腮帮子,巧作疼痛难忍状,悻悻然道:“咬了个空钩子,能不疼吗?”而那双圆滑的眼珠子则似游鱼一般倏地浮上了水面,在捉摸不定的波光里留下了一个欢快的掠影。
“你啊,这一身的本事全在嘴上了。”
师潇羽莞尔一笑,佯嗔着睨了田二一眼,目光回转时又在那把菜刀上停留了片刻。刀刃向外,吴字向心——这是田二复原之后摆放的位置,也是这把刀一开始摆放的位置。
轻抚着刀柄上的“吴”字,师潇羽喉头微微一哽:“回去之后,有时间多陪龙叔公好好喝喝酒,他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怪可怜的。”
“龙老堂主既然喜欢喝酒,我陪他喝就是。”
“喝酒归喝酒,今日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不能告诉他啊。”
田二深深一躬,唱了个肥喏:“小的明白!”
田二自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也明白对方言中之意和言外之意。
此外,他还明白这龙虎榜最大的恩赏是什么,不是黄金百两,也不是什么吴中第一美女,而是将你从“人”变成了“才”,在世无伯乐世无曹丘的年代,这样的改变意味着什么,自毋庸赘言。
虽然明白了这一些,田二却并不轻松。
直身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跟着一道起来,而是一直盯着炉膛中的那团将熄未熄的火光。
“祁夫人,其实我明白,我田二人微才疏,本不该得您和祁爷如此赏识,但两位既然看得起我,那我也将定不负二位厚爱。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您且看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您没有看错人。”
说话间,他操起手里的火钳子,往炉内添了一块桴炭,不多时,死气沉沉的炉膛里“嗤”地蹿起了一团火光。
火光带着一种自我牺牲式的壮烈之美将黑色的炉壁照亮,耀眼而炙热的火焰热情地舔舐着瓦罐的底部,它的光与热很快就在瓦罐的顶部催生出了一团姿态慵懒的白烟。但随着瓦罐里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越来越大,白烟也变得性急了起来。
师潇羽惊讶地看着瓦罐里不断试图顶开罐盖的神奇力量,仿佛在它们一次次冲击罐盖的呐喊声中,她听到了食物本味之所在。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不需要你来证明。”师潇羽目光微扬,露出不屑之色。
时,一只半黑不黑半胖不胖的猫从门缝里悄没声地挤了进来,似是闻着了厨房内此刻正在释放的美味。
它蹑手蹑脚探出一双明亮而机敏的眼睛,没有一丝生分和惧怕,看来和田二一样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早就熟门熟路。
田二见它撒欢似的小跑过来,也即蹲下身子张开双手来迎接它。那猫撒娇似地冲田二张了张嘴,田二怜宠似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师潇羽对它的出现,似乎并不那么惊讶,方才院中突然出现的那“人”不就是它么。
不过,看着它和他之间的那种亲密和默契,师潇羽却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羡慕。
田二从一旁一个矮橱柜的最底层中摸出半个包子,赏给了它。
“干吗把这好好的包子就这么浪费了啊?”师潇羽见着那猫叼着包子兴高采烈地就钻到了案台下一处铺着软毡的地方,看来这是它素日蹭窝蹭饭的地方。
听着“浪费”二字,田二有些不乐意:“反正人都不要了,还不能给龙骧吃啊?”
“龙骧?龙骧虎步,啸咤风云。这只懒洋洋病恹恹的猫儿居然还有这么神气的名字,可比你田二强多了。”师潇羽瞧着那猫右后腿上的那撮白毛揶揄道。
“二,有何不好?二在头上即为‘天’,二在心中即为‘月’,二在脚下即为‘土’,多好啊,还简单易写呢。”田二拿出自己肚里仅有的那点墨水,不服气地为自己辩护道。
“好,好名字!无二不成‘目’,无二不成‘耳’,无二难为‘首’,无二难成‘手’,没有你的那个二,怕是我这‘夫’人也当不成了。”师潇羽信口附和道,田二听罢,难为情地笑了笑。
“拿来吧,把那剩下的几个包子都给我!”
“啊?!”田二一脸讶异,这师潇羽自然不愁吃喝,也不似悭吝之人,怎还要从猫口夺食?手里拿着那个冷得发硬的包子,竟也没递过去,只多余地解释道:“这都是冷的。”
“我就要冷的!”师潇羽神秘一笑,田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觑着田二有犹疑之色,师潇羽又说道:“放心,我不是自己吃。你把它给我,我自有用处。”田二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俯身去掏那剩下的几个包子。
“另外,你再帮我做两件事儿,事成之后,我就还你那一百文钱。你若做得好,还额外有赏。”师潇羽说着,把手腕上的那个钱袋子解在了桌案上。
田二本想问“什么赏”,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机敏地改了口:“什么事儿?”
师潇羽环听四周,往门口望了一眼,往灶台边挪了几步,示意田二近前听话。
田二兜着几个包子蹑步上前,躬身驻耳,只听得师潇羽故意压低声音道:“刚我们在楼上的时候,楼下是不是来了几个住客,你去帮我打听打听他们从哪儿来去往何处,越详细越好。这是第一件事儿。”
此事小菜一碟,轻而易举。田二在心里不无自负地笑了笑,转动着那两颗机灵的眼珠子紧紧地追问道:“第二件事儿呢?”
见他答应得爽快,似有轻忽之意,师潇羽不放心地小声提醒了一句:“那四人都是江湖中人,你行事千万小心,看他们的样子都不是什么善类,你别掉以轻心,露了马脚。”
田二点了点头,诺诺连声。
田二虽则年轻,但长年跑堂的经验,还是多少晓得一些这江湖人拳脚无眼的厉害的,尤其日间李狗儿跟他说了那件糟心的事儿之后,他更加明白,自己这双勤奋本分的手脚根本敌不过这些人的一根手指头,但田二并不感到害怕。
尽管李狗儿以切身的体会告诉他说,他们的拳头里掌握着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道理,但田二还是觉得,真正的道理不应该在拳头里。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