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勺的审美可以说深受吴门龙眉寿之影响。
这一点可从这些“吴”字厨具之中略窥一斑,清一色朴拙老旧之器,单调的青白之色,陈旧的云雷纹饰,连那个粗糙蹩脚的“吴”字,都是模仿着金勺子上那个龙眉寿雕刻的“吴”字样式依葫芦画瓢刻上去的,师潇羽一眼便看得出来。
龙眉寿雕刻的“吴”字素来中规中矩,笔致瘦硬,左右对称,上三下七,既无雕饰,也无绘彩,务求字形中正,表里一色。其中这“上三下七”指的是这吴字的上下比例,其中“口”字占三,“天”字占七,谓曰:“三魂七魄,人有之,字亦有之”,这原是龙眉寿的独见,后来却成为了吴门龙虎榜专用徽记“吴”字的唯一刻板。
对此,柳云辞很不赞同:因为龙眉寿的字素来枯瘦且着意求古求拙,虽笔法遒隽笔锋劲挺,终失了刚柔并济之妙谛,既无纵横跌宕之气魄,也无灵秀嫣媚之韵致。上三下七,颀颀兀立,风骨毕现,却不见丰颐、不见须眉,如此结字,诚算不得高明。再者,既言‘字与人同’,自当同具人形,而环视世人,姿态万千,风情万种,环肥燕瘦,妍媸雅俗,各有千秋,各有不同,又何必强求这一“吴”字要拘泥刻板千人一面呢?
对此,柳云辞深感不平,总觉得委屈了这个“吴”字。
后来,祁穆飞对这“上三下七”的“吴”字作了新解:七尺男儿三尺剑,日月经天尽忘身。而墨尘亦对这“上三下七”的“吴”字作了另一番新解:云中三弄半日迟,指下七弦两人知。
而对于二人那隐晦的字谜,师潇羽笑而不语,不置褒贬。
“不过——师父说这蚩尤血产自解州,而这解州乃是关羽关将军的故里……所以……”目光闪烁间,田二涩涩地低头窥了师潇羽一眼,然后做了一个难为情的表情,低声嗫嚅道,“所以我就自个儿留下了。”
田二对英雄豪杰有着一种无可救药的崇拜,或许是年幼时吴一勺的仗义之举在他脑海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致他对古往今来所有侠肝义胆一身正气的英雄都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情怀与执迷。
师潇羽乜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对于田二拾遗自昧的过往也不再追究,只随口问了一句:“唉,这么多年,你还顺手留了其他什么好东西啊?”
田二眼珠滴溜溜一转,摸着后脑勺含糊地回道:“能有啥好东西?若是好东西,那还能归我啊?”
“少跟我装蒜!我可告诉你啊‘不摸锅底手不黑’,以后少干这种不干不净的事情。手黑了还能洗净,心黑了就完了。”
田二听罢,唯唯称诺,嘴里的蒜味犹在,萦于齿颊之间,甚是难受,但比之前已经舒缓了许多,眼角觑得师潇羽伸手去拿那个瓷罐,他的心竟不由得一凛,脸上也随之僵硬了起来。
师潇羽将瓷罐捧在手心,对其周身端详了一番。瓷罐看着厚实,掂在手里倒也不沉,摆弄之时,忽听得内里骨碌碌有细物滚动的声音,耳力过人的她不加细辨,也大概能猜出其中为何物。
“这里面的东西也是你的吧?”师潇羽按着瓷盖问道。
“偶尔闲来无事,会和那胡六儿他们那几个厮耍几把。”田二讪讪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眼角的余光觑得师潇羽并未揭开瓷罐,但他还是选择了如实作答。
“你师父呢,他耍不耍?”
“师父说玩物丧志,所以他并不沾手此道。”
师潇羽轻蔑一笑,道:“玩物丧志?只怕是他一出手,你们要丢魂丧胆了。想当年,他可是樗蒲高手,每次百金一掷,都能五木皆黑,得卢贵采!”
这樗蒲一道,他田二在这七星镇也可算得个中高手,但妙手掷卢这样的本事,他偶一为之,也是侥幸而已。所以当他听得自己师父竟有如此奇技,他不禁全身一震,眼前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钦慕之意意在言外,那种从心底泛涌而起的惊喜顷刻间汇聚在他的眼角眉梢之处,其中还有少许莫名的景仰与崇敬。
这是方才师潇羽在提到吴一勺独占鳌头蝉联龙虎榜榜首五年时所期待的反应,没想到竟在此刻出现了。
刻下,他摩拳擦掌,似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师父之妙手奇技,想这吴一勺平日不苟言笑讷口少言,不知在这赌局上会是何等模样,是意气风发,还是气定神闲?
他一边想着,一边带着一丝刺探的眼神问道:“每次都能掷得‘卢’采?那是不简单啊!这得靠功夫吧?”
“你都已经拜师了,此中窍门,自当得去问你师父,怎的来问我?”师潇羽悻悻地说道。
这倒不是师潇羽故意卖关子,而是她真的不懂。
师乐家的规矩,凡沾手八音之人,不得沾染樗蒲博戏之旁道,以免俗声乱耳。每年惟有正月的关扑,她和师承宫可下场搏一把,其余时候,他二人都只能看着其他三人乐在其中,而丝毫不敢碰触。
“嗯,有机会我一定得好好问问。”田二一脸兴奋地喃喃自语道。
“这是你师父的神技,等你以后学会了,随手一掷,便可财源无尽啦。”师潇羽拿着先知山人的卦辞讥道。
“为赌者,十赌九输,靠此发财,那是靠不住的。”田二好赌,但并不嗜赌。对于其中输赢利害的看法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淡泊与透彻。
“那你玩这个是为什么呢?”
“你不都说了嘛,玩呗!”
“玩,不也是要分输赢的吗?”
“是要分输赢,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这樗蒲之道到底不是比武打仗,非得赢才行。每次都自己赢,倒失了其中乐趣。这就跟钓鱼一样,你每次放饵下去,有钓着鱼的时候,也有饵被吃掉的时候。钓着鱼的时候,你会高兴;饵没了的时候,你会失望,可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有喜有忧有得有失的过程,你才会觉得钓鱼有趣有意思。”
田二背负双手,踱步道:“你看古往今来这些爱钓鱼的高人,有哪个是真的为了钓鱼而钓鱼的?就说那姜太公渭水钓鱼,为的是鱼吗,不是!那严子陵桐江钓鱼,为的是鱼吗,也不是!他们一个钓的是人,一个钓的是明月清风,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山水,或为江山。钓道微矣,非吾辈所能穷尽。樗蒲之道也一样,如果你只想着输赢结果,那就太乏味太无趣了。”
田二这套似是而非又不伦不类的赌博之歪论将这俚俗之赌博与这闲雅之垂纶相提并论,总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味,可一旁的师潇羽却丝毫不觉乏味。
“那想什么?难道这赌博也能赌出名与利?”
“什么都不想!”田二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摆手道,“有鱼钓鱼回,无鱼钓月归!赢了买春来,输了卖懒去。哈哈……”
“看夫人的样子,应该是没耍过这个。所以啊也就不懂得其中的情趣了,真是可惜,此中之妙,妙不可言啊。夫人,有机会还是去赌坊里走一圈吧。这庖厨之所,人间百味,尽在其中,而这赌坊里啊,那是人间百态,尽在其中!”
田二将这赌博之妙趣说得神乎其神玄乎其玄,而对于其所以然却只以“妙不可言”四字一言蔽之,这不得不让师潇羽感到气恼,撅着嘴愤愤地抛了四个字:“故弄玄虚!”
忽闻其口中之蒜味,更是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输了,还能说的这么轻松?”
“嘿嘿,不瞒您说,在这七星镇,要我田二输还挺难的,不过我也不是没输过。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会输几把。”田二此刻的心情就很不错,脸上堆满了一名常胜将军无可掩饰的傲慢笑容,轻轻上扬的眉毛也似乎在标榜和炫耀着他过往傲人的赌博战绩。
“这是为何?”师潇羽不解地问道。
“你想啊你要是一个人把这河里的鱼都捞干净了,别人没的钓,你自己以后也没的钓啦。这叫什么来着,哦,师父管这叫‘竭泽而渔……而……而来年无鱼’。我没记错吧?”田二挠着耳根向师潇羽问道。
见师潇羽轻轻一笑未有否定的意思,他又继续言道,“这做常胜将军,钱是拿得多,但眼红你的人也多啊,长此以往,就没人跟你一起玩了。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大家一起消遣的游戏,开心就好,犯不着弄的人家两袖清风没饭吃,也犯不着弄的自己四面楚歌没朋友。”
田二此番看似为人处世哲学的经验之谈,从他嘴里侃侃说来,全无半分做作之态,也全无半分违和之感,眉宇之间还漫溢出几分莫可名状的自负和几分率性而为的豁达。虽然其未必言之有理,但师潇羽也无法完全否定。
默然半晌,她恍然发现,自己以前对待游戏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较真了。
“田二哥深谙‘钓鱼’之法啊!一定赢了不少吧?”师潇羽带着调侃的口吻以“田二哥”相称。
“小的惭愧。不多不多,每次都是小胜,小胜而已,不值一提。”田二谦虚地炫耀道。
“读书使人长智,钓鱼使人长寿。会钓鱼,挺好!不过我听说,水宽鱼大,水浅鱼小,您这么善钓,应该往大的地方去钓才对。”
“呃……”
田二盯着饕餮盒支吾其词,似在沉思,他感觉师潇羽此刻就在设饵诱他,可这回连饵都没见着,所以他在犹豫:要不要咬钩呢?
见对方游移不定地答得不爽快,师潇羽又道:“你可别跟我说‘阎王不嫌鬼瘦,钓者不嫌鱼小’这样的鬼话啊。”田二朝着师潇羽觑了一眼,涎皮涎脸地露出了一副“愿者上钩”的笑容。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