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蚩尤血罐

“看得出来,你和你师父的感情很深厚。”

“所以,您不必跟我说抱歉。”

听着这看似不成立的因果关系,师潇羽微微一怔,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宽解自己。

一个没读过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小子拿着成年人世界的那一套处事法则来宽慰自己,师潇羽感到有些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欣喜,所以,其中的因果关系是否成立,已经无关紧要!

她会心地瞥了一眼田二,低眉一笑间,云开雾释。

“不瞒您说,我早些年干过不少浮浪子弟干过的坏事。要不是一勺叔,我现在还指不定活成什么狗样子呢。所以,不管他的过去怎样,我田二从今往后是跟定他了。受点委屈受点苦啥的,那都不算什么。”

“我就怕他到时撵我走,不肯认我这个徒弟。”说到这,田二心口一酸,忍不住黯然垂下了头。

见他神情落寞,师潇羽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没等师潇羽开口,他就抬起了头来:

“不过,我想好了,就算到最后他还是不要我当他徒弟,我也要跟着他缠着他粘着他,什么斟茶倒水,什么鞍前马后,我都可以干,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伴着一声激越的“在所不辞”,那把树在案板中的吴字菜刀被他一下子拔了出来。这把菜刀刀柄很厚,刀身很沉,但刀锋却锋利无比,田二单手拔出后,另一只手立即握了上去,免得失手坠刀,重蹈昔日险些剁足之覆辙。

小心翼翼地将刀身平躺下来复归原位后,田二嘿嘿一笑道,“不过,我知道,可师父这人心软,必不会撵我走的。”

那故意放低的声音之中透出一丝狡黠。说完,他眼珠一动,露着一张调皮的笑脸。这张笑脸,有着和他年岁相符的青涩,也有着与他年岁不相符合的滑头。

“没错!”师潇羽微微颔首。回眸凝望那把吴字菜刀,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没错!”

笼屉中的灌浆水晶馒头有意无意地飘溢出一缕缕令人垂涎的鲜香,灶台上的白雾也越聚越多,越涌越急,一拨接一拨的热气从笼屉的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奔逐而出,如此雾起云涌之势,莫不热闹,莫不欢快。

看来,美味将成。

田二走到灶膛之后看了一眼火,然后又走到另一边的炉子上,揭开炉上正煨着热汤的瓦罐之罐盖,往其中注入了一瓢清水。

据闻这洪州一带最负盛名的特色便是这瓦罐煨汤,“瓦罐香沸,四方飘逸,一罐煨尽,天下奇香”!眼下这汤尚未告成,然田二稍稍揭开那罐盖一角,便已喷香四溢,果真是名不虚传。

师潇羽闻香相顾,哂笑道:“哎哟,你一肚子坏水,可别坏了这一锅汤。”

田二细细地查看着汤色,没有抬头,“坏不了,我师父这一锅八宝鹧鸪汤专治我那一肚子坏水。”说完,他轻轻搅了一下汤水,又盖上了罐盖。

师潇羽莞尔一笑,目光悠转,在一个瓷罐前落了下来。

话说师潇羽进来之后,便对厨房内的器具一一检阅了个遍,但凡上刻“吴”字的皆是吴一勺日常所用之物,她更是着意细细察看了一番,仿佛是想从这些物品之中搜寻出吴一勺十年淹留于此的原因。

一边察看,她还一边将它们与记忆深处的“它们”逐一进行了比对,无论是厨具之形制、规格、纹饰,还是它们摆放的位置,乃至它们外部缠束的裹布、捆扎的绳结,都和旧时鼎丰楼中所用之物无有二致。

而眼前这个月白瓷罐很明显不在旧物之列,亦非吴一勺所用之物,因为其上并无“吴”字,而镌着“蚩尤血”三字。

“这是你师父的吗?”师潇羽目指瓷罐问道。

“那个啊,不是师父的。是我放这的。这里面原来装的是……”田二话未说完,师潇羽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抢道:“解州盐!”

被抢话的田二愕然抬头,不无好奇地问道:“祁夫人怎知道?”

“这不写着么,蚩尤血。”师潇羽信手指了指罐盖上的三字,算是回答。

沈括《梦溪笔谈》中有云: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红,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由是,师潇羽乃知。

瞧着师潇羽的神色不像是会给出详解的样子,故而田二也不加细问,转过笑脸恭维道:“夫人真是见多识广,一看便知。我当初见到此物的时候,不知道是何东西,还以为那三苗人买了什么宝贝,没想竟是……”

“三苗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

“五六年前了。”

师潇羽蓦地指尖一颤在那罐盖上陡然划过,那双突然瞠开的明眸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猝不及防的一阵骇异。

此时此地,竟会听到“三苗人”这熟悉而陌生的三个字,对师潇羽来说,实在太意外了。

看着眼前这个三苗人曾经手过的盐罐子,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身体内与之纠缠了两年的“栖霜眠”也仿佛找到了某种情感归属,顿时激动了起来,不住地怂恿她继续往下探问。

田二虽未察觉师潇羽指尖的颤抖,却听得出她话语之间的颤抖。只师潇羽刻意掩饰,似有隐衷,似有讳言,故而,田二也不好直接相问。

循着分寸地往后退了几步,在适当的位置上停下后,又俯身从案台边一个竹筐子里拾起两头大蒜,窜上靠墙的一个栅足长几,一脚垂地一脚离地地歪斜一坐,独自剥起蒜来,动作甚是娴熟,甚是麻利。

一边剥还一边说:“早些年的时候,三苗人时常会来这一带采买东西,近些年倒是没再见着了。据说是给朝廷一窝端了。不过,据荆湖南路一带的人说,其实还有残余,只是那次朝廷剿匪之后,他们觉得我们汉人诡计多端又言而无信,恨透了咱们汉人,所以再不与我们往来了。”

对于田二的作答,师潇羽恍若未闻。

呆了半晌,才见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低声问道:“你见过他们?那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说话间,她的眼睛还依旧紧紧地盯着那三个字,脸上努力保持着镇定。

“什么样?还不是和我们汉人一个样儿。夫人还以为他们长得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嘻嘻……”田二答得粗疏答得草率答得漫不经心,师潇羽很是不满意。

方才吴一勺勇斗流氓的事儿田二说得细致而详尽,滔滔不绝的唯恐挂一漏万言不尽意,可说到这三苗人时,却轻描淡写地敷衍以对,连个正面的答复都没有,师潇羽听罢,登时脸色一沉,挂上了一层霜色,以致田二这本意缓和气氛的两声嬉笑之声也不得不戛然而收。

“那你如何识得他们是三苗人?”师潇羽神色凛然道,目光有些灼人。

田二不敢正眼相对,转过视线,谨慎地答道:“虽然他们身着我们汉人之服,戴我们汉人之冠,说我们汉人话,行我们汉人之礼,但他们面上的雕题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他们男的脸上刺虎,女的脸上纹蛇,全无一张干净的脸,我们这儿连三岁孩童都识得!”

对于三苗人,他自没有师潇羽那样复杂的情感。

在他看来,三苗人既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不过就是普通的客商,与常人无异,与汉人无殊。所以他对三苗人的印象并不太深刻,况且,他那时年纪尚幼,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粗浅的表面特征而已。

“不是说三苗人善用毒吗,你们就不怕他们?”师潇羽再问道。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也。我可从没听说过他们以毒害人啊。”田二略一摆手,端着一副老成的口吻说道,“我们与他们又无冤无仇的,他们害我们作甚?”

听着田二那满嘴凿凿之言,师潇羽却不敢深以为信,因为这田二说话时的那副坐相,一脚高一脚低的跟他平时说话时那言高语低的模样甚是相像,实在难叫人听而信之。

师潇羽姑妄听之,却不言语,一来她是不想再听对方不着边际地信口胡言,二来她也知在田二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消息来了,所以也就不再细问下去。指着那个瓷罐问道:“那这东西是你顺手牵羊偷来的?”

“哎,祁夫人,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这东西是他们落下的,我顺手拾起而已。”田二张口辩解道。

“我看你是瞧着这罐子雅致,觉着能值几个钱,所以才捡起来的吧?”师潇羽毫不婉转地一语戳穿了对方。

这个月白色小瓷罐,外形高雅古朴,胎质细腻温润,韵致灵秀静逸,其上屈曲蟠折的蚯蚓走泥纹,显示了它尊贵的身份,它出自钧官窑。

“当然不是!”

田二跳下长几,抖了抖身上零落的蒜皮,捋下平素干活时卷起的袖子,昂首挺胸地负手而立,学着那酸儒书生的口吻说道,“道不拾遗,民不妄取。这是古话,三岁小儿都知道!我田二,堂堂七尺男儿,焉能不知?再说了,师父教诲过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我可一直牢记在心呢。”

义正辞严地说完这几句漂亮话后,田二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之中还溢出了几分不容小觑的自负。自负之余,他还昂着头,往自己嘴里送了两瓣蒜瓤,跟吃甜橘蜜枣似的在牙齿间从容地大嚼起来。

师潇羽瞧了一眼那零落一地的蒜皮,又打量了一眼对方囫囵吞蒜的模样,带着某种不可言传的眼神扭过头来,笑而不语。

不多时,耳边响起了一阵意料之中的急喘。

只见田二额冒虚汗、两眼冒火,张口摇舌地嘶喊乱喘,嘴里那根平时伸卷自如的舌头此刻痉挛似的露在外头,似是口中烧着一团火,灼得它无处安身。

师潇羽侧目以视,却没有半分同情,这常入厨房的人竟不知“葱辣眼,蒜辣心”,拿着两头紫皮独头蒜就敢往自己嘴巴里送,那纯粹就是自讨苦吃,何足怜哉?

师潇羽原是厌恶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但现在看着他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地拧出了一副烧心灼胃的痛苦之相,又不仅生出了一丝怜悯,伸手向他递过一个水瓢。

田二“嘶嘶——”地连吐了几下舌头,看见水瓢,犹似看见救命灵丹一般一把夺过,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水缸中舀起一瓢凉水径直灌入口中。冰凉的水从齿缝间猛地钻入牙髓,瞬间麻上头皮,激得他直跺脚,半天说不出话来。

寒漱濯口,齿冷而胆颤。肚中火烧,腹热而肠慌。

狂啐了几口恶痰,又揉了揉脸颊,田二抚着几乎快冻掉的腮帮子,一脸痛苦地吐露道:

“没错,我田二是爱财,但我从来不贪钱,尤其那种不义之财,我从来不沾。这个罐子我捡到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罐,里面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连盐都没一颗。就算交到官府,官府也不会留着等失主的。我看着它还算雅致,留着给师父搁个盐放个糖啥的,倒还不错,所以就想给送给师父。可师父不喜欢这三个字,嫌它们不够正,没收下。”

受了蒜头灼心和冷水激牙之“苦刑”的田二,不待师潇羽发话,便一下子全招了出来,仿佛坦白了一切,便能宽解自己水火夹攻之苦。

看着田二面容扭曲却有苦说不出的狼狈模样,师潇羽深表同情,但她还是不厚道地当着田二的面大笑了起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