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逆旅相逢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整日跟着我娘在街头卖香饮子,师父呢偶尔闲的时候也会来喝几盏,所以就认识了,但也只是脸熟而已,并不像现在这般熟络。

我记得后来有一次,来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臭流氓,想欺负我娘,正好被师父撞见了。

师父好心喊他们住手劝他们滚蛋,他们非但不听,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师父倒是好脾气,没跟他们一般见识。

可这几个人欺软怕硬惯了,见师父只身一人,除了嗓门大点也没别的动作,便以为好欺负,所以啊也不知道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不但恶语相加,还动手动脚。

为首的那个人还抡着拳头想吓唬师父,师父一身好功夫,自然不怕他,伸手一擒,就扼住了他的手腕,那人竟全无反手之力,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手里的拳头散成一只鸡爪子。师父见他求饶,便松了手。

不料,这人可恶至极,无赖至极,才捡了条命回去,就破口大骂,不光咒骂师父,还辱骂师祖。师父初时还忍让着,后听闻自己恩师受辱,腾地飞起一脚,一下子便把那个混蛋给踢翻在地了。

那臭流氓当众摔了狗吃屎,心里不服,还想仗着人多势众,欲对师父暗施毒手。

当时啊他让两人正面佯扑,两人背后偷袭,想来个前后夹攻,避实击虚。不想,师父身手矫捷过人,身子向右一个斜晃,左脚却向里轻轻一钩,让前扑的那两个人扑了空不说,还啃了一嘴的泥,连门牙都折了两颗。

咦——好疼好疼!

作为目击者的田二嫌嘴上说来还不够精彩不够尽兴,还指手画脚地一人分饰多角,将当时的情形敷演了一番。末了,还学着地上五体投地的两人装模作样地捂嘴呻吟了几声,那张面庞并不宽阔但是每一个角落都在不遗余力地施展演技的脸上既挂着旁观者的同情与暗喜,也有失败者的落魄与胜利者的威武。

“那后面偷袭的人呢,他们吃了什么苦头?”没等田二从地上爬起来,师潇羽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两人,别提有多丢人了!”

田二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脸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又一脸自豪地说了起来。

也不知师父怎的背后长眼,那两人爪子还没够到,却已被师父反抓在手,痛得那二人杀猪似的嗷嗷乱叫,想站站不起来,想跪跪不下去,反拧着身子竟是动弹不得,嘴里不是求饶就是嚎叫。

师父本想略施薄惩就这么算了,不想这两条狗腿子却不识好歹,竟从鞋里摸出两把刀来,当时可把我和我娘吓得一身冷汗。

可我师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全无一点惧色,双刀过来,他却徒手一抓,径直握在了人家刀刃之上,那两个人顿时吓傻了眼,呆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刀的把柄还在自己手里,可他们使尽了一身的力气也没法从师父手里抢出刀来。

最后,师父掐指断刃,将那截子带血的断刃还给了他们。那两截断刃从他二人耳边斜掠而过,径直插进了二人后面的墙壁里,没伤着二人分毫。可惜啊,那两人自己不争气,竟吓得当场尿了裤子,那两泡黄汤从裤裆里淌出来,流了一地。

啧啧啧……真是臭不忍闻、惨不忍睹啊!

田二啧啧连声,手掩口鼻,露出十二分的厌恶之态,虽是矫揉造作,但也无有半分扭捏与生硬。只是这多年前的酸臭味让师潇羽闻了,只觉浑身不自在,五内翻腾得厉害,几欲作呕。

她蹙着眉头狠狠瞪了田二一眼,转过脸来问道:“那那个混蛋呢?”

“嘿嘿……”田二不无鄙夷地一哂,抓起手边的一块抹布,犹似说书人挥起身边的止语木,往案上“啪”地一扣,飒然道,“那臭流氓一见那刀子沾了血,人就开始打颤了,再加上这事儿他本就理亏,心里发虚,架不住这周围的人左一声‘杀人啦’右一声‘见血啦’这么几声高喊,竟慌得他两眼发憷双腿发软,连那四条走狗也不管,一个人灰溜溜地就先跑了。”

“哈哈哈……那一个狼狈啊,真是解气!打那以后,那混蛋就再也不敢来招惹我们。”虽然时隔多年,但田二至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无比畅快!

“太便宜他了!”

对此结果,师潇羽虽感振奋,但恶人未得恶报,终还是让她觉得心中不快。

“这种人不值当跟他动手,吓唬吓唬他就够啦。真要把他惹急了,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下三滥的事情来呢。再说,要师父亲自招呼他啊,那岂不是太抬举他了?”

“什么烫手的东西,你师父没碰过,这几个小毛贼算什么。”师潇羽对田二言语间的畏惮之色嗤之以鼻,狠狠地撂下手上的锅铲。

“我还以为一勺叔这些年光在这儿炒菜了呢!没想到还喜欢喝香饮子了!”言罢,她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有这样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在,你和你娘自可高枕无忧啦!”

“师父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跟人动过手,也再没来喝饮子了。”田二低着头黯然说道,并将师潇羽信手撂下的锅铲复归原位。

“为何?难道一勺叔是怕了那混蛋不成?”

“这倒不至于!有一次,我和掌柜的闲聊,他说他专门问过师父,师父当时跟他说呢是因为他大病之后身体一直未痊愈,以致武功啊也荒废了。那天出手,也是不得已。本想唬唬哪几个混蛋就算了,没想到那几个人不依不饶的,所以就动手教训了他们一顿。可打完那一顿后,他自己内伤加重,需要好好调养,未免伤了元气,所以就没再使过武功。”听田二的语气,他并不相信师父的这个解释。

师潇羽也不相信,沉吟半天,问道:“就算如此,也不用不去你娘那儿喝香饮子啊,难道一勺叔换口味了?”

田二略顿了顿,半似讳言地悻悻道:“我娘是寡妇!”

“哦——”师潇羽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息后,陷入了沉思:恶霸都不怕,竟怕一个寡妇?

田二抬眼一瞟,见着师潇羽那张轮廓柔美的脸上镶嵌着精巧而别致的五官,犹似一块璞玉天然雕琢而成,这是生来就让人嫉妒的容貌,也是生来就值得骄傲的容貌。尽管三分生气略显不足,但七分灵气却可将其补足。然,璞玉质朴,终是少了些许人情世故的颜色。

回过头来,言归正传,她又正色问道:“既然你娘不同意,那你还答应我?”

“我娘不准我拜他为师,却绝不会反对他收我为徒啊。”田二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师潇羽斜瞟一眼,浮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祁夫人,你说我师父那么好的武功当真就这么没了?”

“当然不会!”

田二眨了眨眼睛,不无惊喜地问道:“还能回来?”

“当然可以!”

师潇羽那斩钉截铁且不容置疑的口吻毫不掩饰地显示出了她对自己夫君医术的高度信任。

“那就好,师父当年为了救我娘,伤了身体,我和我娘一直都十分过意不去。也不知道他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儿,生得那么重的病。”尽管他是鼓了十二分的勇气说的,话到嘴边他还是着意压低了几分。

他想从师潇羽这儿打听吴一勺的过去。

这么多年,他都遵循着母亲的告诫不去打探吴一勺的过去,唯恐揭了对方的疮疤,但听师潇羽方才所言,吴一勺的过去,光彩夺目,灿烂辉煌,这不由得勾起了他藏在心底多年的那点好奇心,其中最好奇的莫过于吴一勺怎会离开吴门,怎会舍得离开那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呢?

“听说,一勺叔是你们掌柜救的?”师潇羽问道。

“掌柜的这一辈子难得行一回善,就给自己得了一个招财大仙。真他娘的好运气。”

贵人面前,口爆粗话,这是店伴大忌,好在师潇羽不甚在意。

缓步踱行,在一个煨着热汤的小炉边,她停住了脚步,似有烤火之意。停步良久,她才接着问道:“你们掌柜的在哪儿救的人?”

田二环顾左右,略一沉吟,小声答道:“武功山罗霄洞。掌柜的原是贩茶的,那天本是带了两个伙计去静江府采买修仁茶的,在路边恰好见到师父受了重伤,就好心救了他,还把他带了回来。”

吴一勺的过去,一半荣耀,一半落拓;一半人上,一半人下;一半光彩,一半灰暗,而差不多前半部分是师潇羽所熟悉的,后半部分是这田二所熟悉的。

若不是师潇羽刚才提起,他田二还不知一向沉默寡言的吴一勺竟还有那么迥然不同的前半生,相比之下,他的后半生实在是太逊色了。

不过,在田二所知的那一半中,有一部分并非他亲眼所见,而是他望风捕影,意会所得。

当年吴一勺为掌柜所救的事情,掌柜的从来都绝口不提,也不许旁人提起,美其名曰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田二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无奈掌柜那里风雨不透滴水不漏,吴一勺这里飘风过雨飘过即过,二人就这么默契地共同选择了遗忘。所以,田二也只能从那两个齿豁漏风的老伙计那里旁敲侧击,捕捉一点风声。

风声入耳,他却从未从口而出。这么多年,田二从未将师父的“秘密”泄露半句。刻下,为报答师潇羽“百钱之恩”,他才将它漏了出来。

师潇羽并未怀疑其所言之真实性。

“你们掌柜的救你师父的时候,可有发现其他人?”

问完,她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如果当时还有“其他人”,那个妇人也不会那样指控吴一勺了。

“没啦,那荒郊野外的,本来就没什么人去,哪还会有其他人。掌柜的若不是为了抄近路,也不会路过那儿。也不知道师父一个人躺在那里躺了多久。据那两个老伙计说,他们刚发现师父的时候,还以为师父已经死了,是掌柜的摸到师父还有气息才救了他。”

“你确定?”

师潇羽这一问,问得急,问得严肃,问得田二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只见她神色异常,似是在问极其要紧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敢随意应声,斟酌着答道:“那两个随行的老伙计都这么说,应该不会有错。”

田二自觉答得稳妥答得小心,但其中“应该”二字,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两个字眼。师潇羽听罢,便眉头一皱,止住了问询。

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她不想听凭对方这些模棱两可的字句来作为事实的依据。

“你很好奇你师父的过去啊。”

师潇羽突然停止询问,连脸上冷峻的表情也突然向内一收,单露出一个姣好的笑容,浮于两颐。

“不是好奇,是关心。”闻觉对方语气有所怀疑,田二腆着脸讪讪一笑。

笑罢,他又作出一副关心的表情喃喃道:“哎,也不知师父遇着什么人竟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是一般的强盗,受伤的肯定不会是师父。若是为仇家所追杀,附近怎会没有打斗的痕迹,若说他是在别处打赢了仇家,又何必跑到那没人的地方;若说他是在别处被仇家给打败了,怎可能这么多年都没见这仇家来呢,难道是不知道师父藏身于此?”

“你很想仇家上门吗?”师潇羽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语气中透露出反感。很显然,师潇羽已经觉察出来田二是在向她套问信息。

田二听着口风不对,自觉无趣,便不再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也不再打探吴一勺的过往。

觑着师潇羽突然沉默而凝重的腮庞,田二一时也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于是寻思着换个话题,他勾眼望了望门外,那两位娘子怎么还不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