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求活,苟且偷生,很多人会很自然地认为这是一种阿世媚俗的妥协,是一种自甘堕落的放逐,但田二不以为然。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在此大风大雪之季,对于他们这些生如草芥之民来说,只有好好地存活于当下,才有可能存在于未来。
未来,不管是自己的未来,还是别人的未来,不管是看得见的未来,还是看不见的未来;存在,不管是空间上的存在,还是时间上的存在,不管是形而上的存在,还是形而下的存在,只要能存在,当下之低伏就有意义。
这些极具抽象意义的道理出自吴一勺之口,田二从来都只是懵懵懂懂地用左耳听着,因为他不知从哪儿听来,说左耳离心近,所以但凡是他觉得重要的话,他都会竖着左耳。尽管他的右耳也总很尽职地与左耳作对,但残留于左耳耳门的只言片语还是陪伴他走过了无数个彷徨人生的低谷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人生巅峰。
刻下,他已记不得原话,未免词不达意而损了话中应有之意,田二并没有将这些话诉之于口,只是借用一些他惯用的肢体动作掩饰了他内心的这些话。
背对着师潇羽时,他以一种少见的淡泊语气坦言道:“其实这什么节操不节操的,我哪懂!”
“现在不懂没关系,等你到了吴门,自然会有人让你懂的。”
“好啊!”田二闷声作应,不再多言。饶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点捉襟见肘的小聪明,如果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只会落得个自讨没趣、自惭形秽的下场。
呆想了一会,他又赔着笑脸转到了原来的话题上:“祁夫人,这龙虎榜,都什么人参加?”
师潇羽板着脸孔,斜眼觑了田二一眼,道:“凡是吴门中人,拜师两年,都有资格参加龙虎榜的比试。你要是能进前三甲,就算不是头名,你也能拿到不错的花红呢。我记得有一年,有人得了个三甲,不仅赏了黄金百两,还赏了他……”
田二勾着眼巴巴地盼着她的下半句话,可这师潇羽却戛然而止,非但如此,她还皱着眉头作出了回忆突然失灵的模样。
虽然明知对方含着骨头露着肉,是故意吊自己的胃口,但田二还是乐得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来迎合对方。
“什么啊?还赏了什么?”
“这又与你无关,你问来作甚?”
“祁夫人,这怎么能与我无关呢,我现在也是吴门中人了。”
“你还没有接受九仙堂的礼训和诫训,所以严格来说,你还不是吴门的弟子。”
“那不严格来说呢?”田二愀然皱眉道,两条耷拉下垂的眉毛直白地诉说着自己某种计划落空的失望。
师潇羽斜睨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似乎是对他过于急智的对答表示不满。
田二见状,灵机一动,一拍脑门,顿足道:“瞧我这糊涂的,有您、祁爷和九爷的认可与许诺,我这吴门弟子的身份还能跑?”田二一边笑盈盈地说着,一边小心地留意着师潇羽的反应,“那肯定不能啊。你们可都是一诺千金的主儿!你们言而有信,我田二也决不食言。您放心,我一定按照承诺,好好护送师父回吴门,好好送师父到那个八仙还是九仙的什么堂。”
“你都知道了?”
师潇羽满脸狐疑地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来,一张平庸俗气的厚脸皮上嵌着一对见钱眼开的贼眉鼠眼,再配上这掉进钱窟窿里就出不来的五短身材,可以说这全身上下都是乏善可陈,怎么看都看不出他有什么超群绝伦的聪耳与慧目,更瞧不出他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与本领。
“知道了。午后祁爷就跟我说了。只是当时我没想好怎么选,所以没答应他。”
“什么怎么选?”
“祁爷说我这次救夫人有功,所以想赏我些东西。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黄金百两,要么黄金百两加一个师父。”
觑着师潇羽一脸诧异的表情,田二在心里嘀咕道,这夫妻俩,一前一后来找我说拜师的事儿,怎的她好像不知情似的?
莫非——她真的不知情!!
田二如梦初醒,方始恍然!
而另一厢,师潇羽也露出了一副和田二一模一样的表情。不过,这个表情过后,二人的脸上却现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表情。
二人相对一视,师潇羽故意晃着那一袋子钱币,讥笑道:“赏你黄金百两,你都犹豫,索你铜钱百文,你却答应了?哎,你倒是说说,你这脑瓜子到底怎么想的啊?”
是啊,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田二后悔不迭地在心里问着自己。
午后行廊下,田二遇着赏雪看风景的祁穆飞。
祁穆飞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田二不想热脸贴个冷屁股,所以就想绕道而走,不意,两人的目光却狭路相逢竟碰到了一处,故而田二也不好退避,只得掬着笑脸上前来打招呼。
好在祁穆飞那一刻倒也没什么架子,露出了一张难得的笑脸与他寒暄了几句,起初说的都是即景即情的话儿,田二也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好似是与园中梅花有关的话题,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吴一勺归吴的事情上来了。
说到拜师一事时,田二揣着拘谨不敢妄承其美意,推说仔细考虑考虑再作回复。祁穆飞也没有勉强他,在行廊的尽头,在一株枯瘦的桃树畔,在田二以为二人对话即将结束时,祁穆飞又向他讲起了一则少年游侠的故事。
不得不说,讲故事,真的不是祁穆飞的专长,那则故事从头到尾就像是一位医术拙劣的大夫在攻克一位病人身上的疑难杂症,但田二竟出人意料地把它听完了,凝停于脸上的沉默似乎还使他陷入了对人生的某种深思。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祁穆飞讲的那位少年游侠其实是两个人,一个叫邓林,一个叫柳云辞。
听完祁穆飞的故事后,田二回了家。
回家后,他与母亲作了一番商量。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商量的,田二跨进家门前便已有了决定。
这么多年来,田二早就看出吴一勺归吴心切却又归吴心怯。只是他一直不明白其中矛盾的原因。
直到今晨,他见到吴一勺长跪深雪、伏身请罪的情景,他才明白吴一勺归吴心怯的缘由。
尽管祁穆飞也没有跟他说明吴一勺离开吴门的原因,但田二猜得出来,吴一勺当年定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因为愧对九爷、愧对吴门,所以才藏迹于此。
然而,寻得答案的田二却没有一丝喜悦与兴奋,反而在脸上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忧愁和彷徨。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一段回家路,举头愁云惨雾,低头愁红惨绿,脸上愁眉不展,心下愁肠百转,这滋味,怎一个愁字了得!
斟酌再三,犹豫再三,思虑再三,田二最后决定要竭尽全力助师父回吴。
至于自己这个决定的理由,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放弃祁穆飞这个叠加于百金之外的额外之赏,或许是他不想重蹈李狗儿的覆辙,又或许是因为那个涌动于热血之间却又未曾打过照面的名为志向的东西……
又或许,这根本不需要理由。
傍晚回客栈来时,一直未见着祁穆飞,还被南星和竹茹拉去置备晚宴,好不容易忙完,却倒霉地遇上了师潇羽,因着二人说的是同一件事,田二便以为这夫妻俩是串通好了来考验自己的。
一百文钱换黄金百两,一本万利,怎么算都值啊!况且自己早已打定主意要帮助师父,为什么不答应呢?
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这夫妇俩根本就是在下钓子耍呢,夫妇执竿,一个以百金为饵,一个以空钩垂纶,就看谁能钓上鱼来,而自己就是那条可怜又可笑的鱼——香饵不食,偏偏不长眼地咬了那个空钩子。
一想到这,田二就懊恼得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头皮。
不过懊恼归懊恼,人还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既然自己选择了这个“空钩子”,就不能再反悔了。田二咬着牙,哭笑不得地接受了这个犹似被命运捉弄了的现实,但胸口还是不时地感到一阵痛楚,仿佛自己的那颗心破了一个大窟窿一直在流血。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次“大出血”还给他造成了一个后遗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次一听说“一诺千金”这四个字时,他的心痛症就会复发。
“我不想别人说我田二拜师是为了图财。”
“那你图什么呢?”
田二睨了钱袋一眼,回道:“我娘说,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所以……”
“所以你答应我,只是你娘的意思?”师潇羽的这一抢白,可以说十分的尖锐。概因她素来就瞧不起毫无主见的人,尤其是男人。
“不!我娘没同意!她说师父是干大事的人,我在他身边,只会拖累他,败坏他的名声。”田二涨红着脸悻悻地反驳道。说完母亲的意思后,田二便一直低垂着脑袋,瘦小的肩膀两侧耸凸着两座倔强不屈的肩峰。
“这些年,一勺师傅一直都很照顾我,我能进七星楼干活,也是多亏了一勺师傅。虽然他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但是每次只要我有事找他,他总会二话不说来帮我。所以,这次我想帮他。至于当不当徒弟的,我不在乎。能不能进鼎丰楼干活,我也不在乎。”
田二这番由衷之言,说得真挚,说得坦荡,连师潇羽也不得不肃容以闻。
“你娘?——”师潇羽低眸凝瞩,似有话说,但话到嘴边她却又改口问道:“你和一勺师傅不是在七星楼认识的?”
“我进七星楼之前就已经认识师父了。”田二带着怀念的目光深深地望向远方,兴奋地说了起来。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