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掬水月明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小肚鸡肠的啊,南星信口乱说的一句话,你就这么记在心上了。”看着田二越说越消沉,越说越沉重,师潇羽既是纳闷,又是生气。

“是啊,我就这么记仇,怎么了?要不然,那位娘子怎么说我是‘小人’嘛?”听着饕餮盒中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犹似是对他昨日窘态的嘲讽,田二自我解嘲道,“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的。”

看着田二那副时而无赖时而信誓旦旦的表情,和自己蛮不讲理时的样子还有几分相似,师潇羽越看越对胃口。

“你也别怪人家小看你。论资历、论出身、论条件,你确实都不够格作人家的徒弟。”师潇羽带着鄙薄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刺了田二一下,然后又带着无比骄傲的语气夸赞道,“一勺叔当年可是吴门鼎丰楼五厨之首!九仙堂龙虎英才榜的头名!在江湖上,那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田二看惯了世人诸般挑剔之眼色,所以对师潇羽的讥刺并不在意,倒是对自己师父那些风光的往事产生了兴趣。

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好奇这位大厨的身世来历,总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却不想他还是一个这么有本事的人。

“鼎丰五厨,天下大厨也!我师父竟是五厨之首?”田二眼睛里蓦地一亮,一种超出预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就知道我师傅的厨艺很是了得!”

尽管田二听得出来,师潇羽在陈述师父过往历史成绩的时候,语气中的骄傲之情是逐步增强的,但在当下的田二看来,师父那些耀眼的荣光之中,唯“五厨之首”是最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及此。

“我日后定得好好学几手,学成归来,自己开个酒楼。”笼在袖筒中的两只手怀着对未来可期的美好憧憬暗暗摩拳擦掌,脸上无法掩饰的喜悦从嘴角跃上了眉梢。

田二说完自己的梦想,讪讪一笑,罕见地像个小孩子一样腼腆地把头埋进了自己两条合抱的臂弯中。

“瞧你这点出息!”看着田二那副狭隘而又知足的高兴模样,师潇羽毫不留情地奉之以嗤鼻。

“眼光要放远一点,就在这巴掌大的七星镇上开个小酒楼,一年能有多少花头!”居高临下的师潇羽带着阅尽千帆的眼神俯视着田二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酒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不妨跟你透露一点,鼎丰楼的小二,一个月的月钱是你现在的五倍,这还不算平常客人打赏的钱呢。”

“鼎丰楼的帮厨,一个月的月钱是你现在的六倍,这还不算每月额外补贴的茶酒钱、薪炭钱、消暑钱。哦,还有专奉高堂的居养费呢,这零零总总加起来,每月所得是你的十倍不止!”

“那能上灶掌勺的,每月所得就更不用说了。遇上节下忙的时候,这拿到手的翻上一倍两倍的,那都不在话下。”

“你说你这,每天忙进忙出累死累活的替人卖命,还不如人家鼎丰楼一个切葱捣蒜的来得舒坦,还没有人家挣得多呢。”

看着师潇羽伸着手指煞有介事地比划出鼎丰楼优厚的工钱待遇,听着她手上饕餮盒中钱币发出的几声脆响,田二瞠目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眼前那个与自己目光差不多齐平的案板,顿觉自己矮了人家一截,也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心里搭建起来的那间酒楼实在太过简陋太过小家子气,就像那案板边上遗落的几点绿葱花一样微不足道。

初时听师潇羽娓娓道来时,他还有些羡慕。但此刻他却有些泄气也还有些不甘,因为自己绞尽脑汁构想的新酒楼就这么被几点葱花给轻轻松松地击垮了,不仅门庭尽毁,还片瓦不存,实在太打击人了。然而灰心丧气之余,他也对这久负盛名的鼎丰楼产生了深深的向慕之意。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道:该是多么恢弘气派的酒楼才会有如此阔绰大气的手笔?这一辈子能拥有这么一座酒楼,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为了不让师潇羽看出自己内心的那份躁动,田二先是望洋兴叹式地长叹了一声,向着那座未曾晤面却已在心中拔地而起并高耸入云的鼎丰楼致以歆羡而崇敬的目光,然后又怀着自怜自惭式的落寞缓缓地降下了自己这位渺小的仰望者的脑袋。

“那我师父以前岂不是富得流油?真看不出来!”目光一转,他咧开嘴来,又露出了往日圆滑而又狡黠的笑脸。

“不用羡慕!来日你要是能学得你师父这一身好本事的一成,你和你娘的好日子,便指日可待!”

尽管在筵席上,师潇羽并不赞成南星对田二极为冒失的“小人”之见,但实话说,她自己似乎对这位缺点过于明显的小二哥也并未抱有太大的期许。

“要在鼎丰楼掌勺,一成怕是不够吧?”田二带着不大自信的口吻抬头问向师潇羽,眼睛里却带着某种自信。

“都说人穷志短,我看也不尽然。咱田二哥就生得一腔鸿鹄之志,真是叫我这等燕雀之辈汗颜无地啊。不过,志存高远是好,但毛羽未丰之前还是脚踏实地的为好。在鼎丰楼掌勺,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没有十年苦功夫,你想都别想,想了也是白想。”

师潇羽这番话绵里带刺,半是嘲笑他田二材疏志大不自量,半是警醒他好高骛远当自知。她本以为田二会想着进鼎丰楼当个剥葱捣蒜的帮厨杂工的,没想到这目光如豆的穷小子竟是个心高之人,居然想在鼎丰楼掌勺炊爨。

然而她何曾想,这田二的志向远不止于此,当惯店小二的他还痴心妄想着当店老大呢,尤其是经师潇羽这番“点拨”之后,他对自己未来的酒楼有了更为宏伟更为坚定的设想。

望着灶台上蒸腾而起而后又缥缈自散的白雾,田二赧赧一笑。

他未将自己心中暗暗许下的梦想表露出半分,而是向师潇羽投过了一道感激而羞惭的目光。

对于梦想,田二与李狗儿有着迥然不同的想法,李狗儿说梦想就是梦里想想就得了,但田二说梦想是照进黑暗的白月光,只要你手里掬满清水,就能看到它的模样。

那是田二自认为说得最富哲理的一句话,却也是被李狗儿嘲笑得最狠的一次。

“想要看月光,抬头仰望不就行了,何必掬水那么麻烦?”

“举头望明月,太容易也太远了些;掬水月在手,这样才有意思嘛。”

“有啥意思!就算你把真的月亮捧在手里,又能怎样?能当饭吃?能当钱花?”

“……”

瞧着他眼里的那个神似抱负形似幻梦一般的东西一时昂然而起一时颓然而落,犹如那灶膛之中偶尔蹿出的一点星火,从熊熊烈火中带着光芒而来,却在恹恹枯柴之中黯然屈沉。

眼看着余烬逐渐散去,师潇羽暗忖是不是自己把话说得太绝了?

“不过你也不用气馁,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你肯下功夫,一切皆有可能!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嘛!况你有那么好的师父,这可是上天给你最快最好的捷径啦。你啊,就好好沉下心来跟你师父学本事吧,不论是厨艺还是武艺,只要你用心学,这哪一样都够你受用一生的了。名师出高徒,哪天你田二名满天下之时,可别忘了我的百钱之恩!”

虽然田二听着师潇羽的“百钱之恩”,甚觉别扭,但那“名满天下”四个字却让他颇为受用。

平时奉承的话说多了,乍一闻这般恭维自己的话,还真觉爽心顺耳,他嘿嘿一笑,似模似样地拱手揖道:“这个自不待言!‘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祁夫人这一席话,小的定当谨记在心。”

抬起头来,田二似乎想到了什么,拿着探询的目光问道:“祁夫人,我师父的武功在江湖上真算得上高手吗?”

师潇羽诧异而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朗声道:“如果连龙虎榜的头名,都算不上高手,那江湖上还有谁能称作高手。”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充满骄傲。

然,当她转头回视时,却觑着田二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半信半疑的光彩,并没有按照自己预期的那样露出惊讶而崇拜的眼神,这让她不禁有些扫兴,亦有些着恼。

田二自觉反应迟钝还有些怠慢,以致师潇羽有些不悦,所以他赶紧补了一个震惊失语的表情,末了,还拿着他那双惭愧的眼睛不无谦虚地问道:“祁夫人,请恕在下孤陋寡闻。这龙虎榜是什么啊?是江湖人武艺的排行榜吗?”

“龙虎榜,乃是吴门的文举和武举,二者并考,文武并举,每年秋季举办一次,由各堂部和各个分舵举荐人选,到鼎丰楼进行为期三天的比试。文试第一名号曰‘绣虎’,武试第一名号曰‘云龙’。云龙绣虎二者皆得,方为龙虎榜之头名。虽然这头名未必就是天下第一,但在江湖上,吴门的云龙绣虎历来都无有人敢小觑,能与之比武过招堪称‘对手’之人更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数。在你师父之前,这头名的位置一直空了三年,不是得了绣虎失了云龙,就是得了云龙失了绣虎,总是无法二者兼得。”

师潇羽带着遗憾的心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但她的眼神里不只有遗憾。她对那个英才辈出的年代饱含深切而真诚的敬意,同时对在那个年代叱咤风云的英才们不同的命运感到欷歔不已。

在一番犹似面对落日余晖的无言伫望之后,师潇羽问道:“你猜,你师父一共拿了几次头名?”

田二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师潇羽在说到“龙虎榜”头名时眼睛里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也无法理解那骄傲得犹似永不会陨灭的光芒会在一声叹息之后黯然失色。

师潇羽张开左手手掌,比出一个大大的“五”字。

大字不识几个的田二自然不知这文试之难,连花拳绣腿都不懂的田二自然不知这武试之苦,不过在师潇羽说话期间,他还是很配合地频频颔首。

那双如豆般大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目光中还适时地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光彩,那张素来卖乖的嘴巴早已哑然失语,徒然地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来。直到师潇羽亮出那个“五”字,他才从微拢的嘴唇间吐出了一个长长的“哦”字。

此中之惊讶,此中之钦服,已然溢于言表。

不过,师潇羽对于这样的反应,依旧不满意。

在她看来,吴一勺独占鳌头蝉联榜首五年,这样彪炳百代风光无两的荣耀绝不输他士林竖儒之金榜题名,所以作为徒弟的田二,最起码也得是一副五体投地的虔敬模样,惊羡之余,还应该钦敬有加,而绝不是眼前这副恍然有悟又茫然无知的呆样。

但转念一想,这田二久在井底,焉能识得这江湖之远、泰山之高?自己的这番解说,纯属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