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身着粗布短褐,额头上俱绑着一根墨色额带,左耳也都挂着一个大圈铜耳环,沉甸甸地硬是将左耳的耳垂一直往下抻长了一寸有余,不过二人肥头大耳的倒也不觉得特别别扭,只是让看的人觉得耳根生疼生疼的。
其中一人背对着师潇羽而坐,身形更魁梧更粗壮一些,从其偶尔抬头的动作来看,他一直在留意门口的动静。另一人其实也不瘦弱,脸上那一堆肆意向外扩张的横肉以及那两道粗犷而不知收敛的浓眉都足以显示着他也有着超类绝伦的蛮力和桀骜不驯的野性。
虽然背向而坐的那人看不着面目,但很显然,他颇具威严,应该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因为身边那人一直在那俯首帖耳地点头称诺,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不过,从他那微微前倾的坐姿来看,他应该也不具备违逆的胆量。
二人之间的地位高下,也由此可知一二。
刻下,那身形略瘦之人挨着那位身份体态都更具分量的人坐在靠右的座位上,一双戒慎的眼睛时不时地往身边那人投去,似乎是在听那人的指示或训话,神色显得有些拘谨和卑琐,间或还有些紧张。
从他所坐的位置来看,正好可以环视大堂之内的一切动静,不过眼下他正专心地听着尊者训话,目光未向师潇羽这边扫过来。
师潇羽虽处暗角,不易为其察觉,但她还是小心地缩了缩手,侧了侧身子,留些许的缝隙来窥伺二人之形貌。
觑着田二还没回来,师潇羽又勾眼瞧了几眼。
细看那名身形相对较瘦的汉子,脸上的肤色,就算在灯光下,也照不出半分光泽来,黑的出奇,也皴的厉害,足见他饱受了不少风霜之苦。
不过他身边那位粗汉子似乎吃苦更甚,那只持箸的右手简直就像是有人用杀猪刀砍斫之后又加牛皮纸打磨过似的,粗糙的没有一处完肤,也不知二人为何如此狠心竟这般虐待自己。
从那粗汉子偶然侧转过来的半边脸来看,他应该还长着一脸盛气凌人的络腮胡子,远比身边那名俯首帖耳的汉子脸上那几根仅二三分长的髭须来得有派头有分量。
粗看来,二人都约摸四十岁左右,但二人的肤色黝黑得有些失真,难免会掩盖去他们真实的年龄,或许他们还年轻着呢。
师潇羽在心里暗自哂道,但从二人的装束打扮和言行举止来看,很明显,二人都是见惯风雨的江湖中人,而且是见惯腥风血雨的邪魔外道。
师潇羽窥看了良久,二人似乎都未曾察觉。
不对!
二人应该觉察到了,而且是应该早就察觉到了。
因为此刻师潇羽根本听不到二人任何的说话声音。从她所站的位置到他二人所坐的位置,凭她的耳力,绝不应该连半点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看来二人敛声屏息,佯作交谈模样,不过是想掩人耳目,以伺机捉自己一个现形。
想到这里,师潇羽不由得一凛,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
正当此时,忽听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声高喊:“上下两张嘴,左右两张耳的那个混蛋,你滚哪儿去了?你要冻死老子,还是要饿死老子啊?喂——叫你去找大夫,大夫呢?”
虽然那人喊完还故意狠狠地咳了几声,但听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叫喊劲儿和肆意拍打桌子时的那股子狠劲儿,就已经能让人猜想出此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只因那人所处的位置乃是柜台的另一侧,正好在自己视角的盲区,所以师潇羽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此人性情乖戾又刁钻,是位极难伺候的多事老翁。
不及多想,趁着那一声高喊,师潇羽指头一缩,蹑步后退,正好田二小跑回来,她即时示意田二默声回退,二人便就此悄悄地从后门踅了出去。
转身出门前,师潇羽又回头望了一眼。
适邪风侧入,宕开门帘一角,倏忽之间,她仿佛瞧见了昨日泛槎渡江的那个老翁的身影,只是匆匆一眼,师潇羽未敢确定,只在心底默道:昨日那么凶险,他竟平安无事?真是上天保佑,也不知他为了何事要犯险渡江?
师潇羽本想回去再探一眼,只因门帘背后的那两个粗野的壮汉面目不善,且已察觉有人在偷窥他们,所以她心虚着也不敢贸然再回去,佯若无事地跟着田二去了后厨。
到得庖厨之内,因着灶膛里还烧着火,灶上叠放着的笼屉上也冒着腾腾的热气,弥漫于屋内,氤氤氲氲地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倒给这简陋的厨房平添了几分温暖宜人的气息。
师潇羽搁下手里已经冷掉的手炉,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口气,除下头上的风帽,一边缓缓踱至热气腾腾的灶台边,一边细细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厨房。
而田二对这早已熟门熟路,一进门便径直奔向了一旁的橱柜,在最顶格的深处,田二踮着脚尖,摸到了“千里香”,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后,又怕自己识字有误,还特意让师潇羽确认了一下。
师潇羽一点头,欣然收进了袖笼之中,勾头觑着灶膛之中火势渐弱,问田二是否需要添些柴火,田二将鼻子往笼屉上一凑,耸了耸鼻翼,道:“应该不用了。这灌浆水晶馒头一会儿就好了。”
见着师潇羽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卖弄了,赧红着脸挠了挠了前额。
“灌浆水晶馒头,是一勺师傅做的吗?”
“是!师父知道你喜欢,特意做的呢。只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弱,还不能食用那些虾肉和蟹粉,所以这馅儿用的可是上好的羔羊肉。”说着,田二不自觉地猛吞了一口口水。
听得出来,他从未尝过这等美食,也从未享受过师父专门为自己烹制美食的待遇。
“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吃吧。”
“我们?”田二心下暗喜。
“你不想尝尝吗?”师潇羽故意问道。
“可这?祁夫人,这儿又脏又破,不是您这等贵人该待的地方。你要是想尝,一会儿好了,我亲自给您送过去便是。”田二好心提议道。
“亏你每天还在这厨房进进出出的,竟不知这世间百味最香的莫过于这锅里现成的,而最好吃的莫过于这刚起锅的,你说品如此佳肴,除了这里,还要另寻何处啊?”师潇羽俨然一位谙于美食的资深品鉴人,拿着儿时多年偷食的经验不无得意地说道。
见着田二脸上还有犹豫之色,她沉下脸道:“都说‘君子远庖厨’,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才没那么多讲究,你要是嫌这又脏又破,自己走便是了,我是不会拦你这君子的。”
“祁夫人,精于饮食之道,小的还是留下来听夫人教诲的好!”
“岂敢岂敢,您可是一勺师傅的高徒,我这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因是这般,二人便都留了下来,等着水晶灌浆馒头新鲜出炉。
要说这也是他田二意料之中的事情。
若是单单为了千里香,让自己送去或遣人来取不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跑一趟,故而田二一开始便料定师潇羽是有事找自己,只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教他好生忐忑。
方才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都不见师潇羽说话,田二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这会儿看着师潇羽托词留下,田二终确信自己没有猜错。
只是这庖厨之地,又脏又乱,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师潇羽选这么个地方说话,倒是出乎田二的意料。
所幸,这店中本就没有什么宾客,大堂中仅有的两桌客人也皆已上了菜,所以刻下,这个厨房也就闲了下来,除了灶台上那口锅里闷吐着一串鼎沸的声响,这里倒还真是安静之所在。
只是田二心中有所疑有所虑,所以一直无法安静下来,就像他那双局促的手一样无处安放。
田二嘿然不语,拿着剪子挑亮了庖厨内的几盏灯烛。
在灶台前徘徊的师潇羽倒是先开了口:“瞎琢磨什么呢?还不找个地方坐,就跟自己家一样,不必客气!”她倒是不客气,把这当成自己家的地盘了。
听着师潇羽热情地招呼自己,田二初时一怔,半晌才醒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被冻红的鼻子,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又紧缩着两个肩膀将两只手揣进了袖笼里,以努力让自己显露出一副囊中羞涩再无分文的寒酸相。
“没没……没琢磨什么啊。”一边在嘴里讷讷地嗫嚅道。
“还说没什么?没什么干吗闷闷不乐的呀?后悔了是不?”师潇羽掂着田二还与她的饕餮盒,一脸得意地说道,“我说了你不用还我的,就算你把饕餮盒还了我,我也不会把一百文钱再还给你的。”
适才从暖阁出来,田二急匆匆地奔回自己那“狗窝”里,取来了之前师潇羽送他的饕餮盒,说什么都要还给对方。
“现在心疼了吧?”师潇羽带着半是讥嘲的口吻揶揄道。
“疼,何止心疼,哪都疼呢。”说话间,田二就着他师父日常游刃解牛的案台边觅了条矮凳弯腰坐了下来,两只缩在袖里的手往上一拱掩着心口的位置,毫不掩饰地叫疼道。
“这么疼啊!那我把钱还你?”
师潇羽掏钱袋子的动静很大,田二不抬头看也听的出来那是自己的一百文钱,此刻正被对方掂在手心,听着它们那欢呼雀跃的声音,似乎还在为它们投奔了一个富贵新主而互相庆贺着呢。
从前听到这声音,田二那双敏感的耳朵就会像某种机敏的小动物一样立即竖起来,但今天,他的反应却有些迟钝,一双耳朵倦怠地耷拉着。
“祁夫人,我田二是见钱眼开,但还不是见利忘义言而无信之徒,那一百文钱既然给了你,那就是你的。您就别试我了!”
“谁试你了?不是你自己说哪里都疼吗,我把钱还你,不就是想帮你止疼嘛!”
“我疼,不是因为钱!”田二犟着脖子说道。
“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你不想和你师父一起回吴门?”
田二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不想,只是我没有想过。”田二低头瞅着自己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衣衫,鼻子蓦地一酸,默默地拧转头来,怅怅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不知怎的,一向能说会道的他忽然之间变得吞吞吐吐,“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疼,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舒服。”
“从前,我总当人的面说一勺叔是我的师父,其实那不过是我自己强装门面罢了。我从小没有爹,我和我娘就总被人欺负,可自从有了师父之后,就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说着,田二难为情地笑了笑。
“其实,我明白,像我这种小人,除了点小聪明,什么都不会,哪够资格做人家徒弟嘛!”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