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勺颤抖的身躯内艰难地迸出这几个破碎的字眼,突然放大的双眼在述说着他内心的震惊与焦急,他急于在祁穆飞的脸上找到答案,而祁穆飞却偏偏用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来慢慢揉搓对方的不安。
“你说的是谁?”
二人默然相对,无言的沉寂在彼此不逾三尺的空气之中变得异常冰冷。
“吴六堂堂主陈青牛陈堂主。”一个庄严而肃穆的声音从即将冰封的沉默之中响起。
“他——死了。”
人死可以有很多种委婉的说法,可这祁穆飞却偏偏要用这么一个孤独而直白的字眼。
吴一勺心下陡然一沉,无论是礼数上,还是情感上,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孤零零的一个“死”字,用在这个至尊至贵的人身上,实在太过凄凉,也太过无礼。
吴一勺陡然变色的脸上和他那突然收紧的十指中,既有他对祁穆飞措辞不当的不满;当然,也有对自己的不满,尊师之道——生则谨养,死则敬祭,可他一样都没有做到!无怪吴希夷说他“他连弟子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得好师父。”
不过,他的这些不满很快便被另外一个事实给冲垮了。
祁穆飞平静的脸上写着他对生死这件事的态度。
他平静地夹了一片鱼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并若无其事地咀嚼了起来,丝毫不在乎对方坚硬如昔的拳头,也不在乎对方内心巨大的冲击。
毕竟,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早就习惯了死者家属或痛苦或悲愤的模样,吴一勺眼下这副初闻噩耗时的模样,只能说他也是一个正常人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祁穆飞一边品尝着美食在齿颊间留下的余味,一边欣赏着对方眼睛里的某种东西逐渐崩塌下去,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就在曲三酉被降职那天……”
“穆飞哥哥——”师潇羽明确表示了她不想再听下去的意思,当然,她也不愿看到祁穆飞品尝那拳头上的苦头。
在师潇羽看来,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有极限的,今晚吴一勺所受的谴责与非难已经足够,根本不必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不过祁穆飞并不这么认为,身为一名大夫,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对眼前的这位伤者也十分清楚。
自己手上的“盐”只会让对方感到疼痛,能治愈他的只有他自己那两行咸涩的眼泪,如果今晚不能刺到他内心深处的泪点,不能用他的泪水洗去他灵魂深处的尘土,那他终究无法真正的站立起来。
纵然回去,也不过只是一个沉默的忏悔者——这样的人,吴门不需要!也不会原谅!
“羽儿,一勺叔怎么说都是我们的长辈,他既然非要问,那我们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说那人是他的师父,于情于理,他都有权知道,他师父是因为他而活活气死的。”
“你说什么,你……你……你说什么!”
祁穆飞一说完,吴一勺的脸上便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身上也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连嘴里的每一个字跟着在栗栗颤抖。
“你师父是因为你而活活气死的。如果您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不过,我就算再说一万遍,事实就是如此。”祁穆飞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平淡得直教人深恶痛绝。
看着吴一勺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愈来愈狰狞,师潇羽也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本想伸手安抚一下对方,又恐自己冰冷的指头惊扰到对方,只好惴惴地问道:“一勺叔!你没事吧?”
短短的问候之中满满的是人情的温度。祁穆飞不留情面,却把所有的情面留给了师潇羽。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突然,吴一勺霍地挺身而起,带着一声凄厉的咆哮将自己的拳头挥向了祁穆飞,及至胸前,他蓦地变拳为爪,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襟。
这一遽然之变,来势迅疾,猝不及防,南星和竹茹发觉之时,便已来不及出招阻止。
而她们的主人呢也不加闪避,不作反抗,就像一只弱不禁风的白蝴蝶一样被这个枯朽的老人一把拎了起来。
伴随着吴一勺这一道沉猛如虎的抓劲,他还踉踉跄跄地向后连退了数步。
这一起一退之间,他竟无一点招架之势,也毫无半点反手之力,任由着对方用嘶哑的嗓音压迫自己的耳门,任由着对方用粗糙的大手紧抓着自己胸口那片洁白的衣襟,这样的祁穆飞着实不堪一击,也着实狼狈不已,可他那平静的眼睛里却依旧没有一丝波澜,还满不在乎地从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处流露出了一种听其自然的无所谓。
“放开祁爷!”竹茹和南星见势而起,齐声喝道。这一声厉喝之下,已无半分恭敬之意。
吴一勺恍若未闻,死死地抓着祁穆飞的衣领,死死地盯着祁穆飞的眼睛,妄想用自己凶戾的目光逼迫对方出手痛打自己一顿,好让身上的伤痛掩盖去内心的伤痛。
“你背弃吴门,害死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南星不顾主人示下,便即愤然怒道,手中紧握的利剑已然准备就绪,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你说什么?”
吴一勺瞿然一惊,诧异莫名的面孔缓缓转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南星,凌乱无神的眼睛已经被迷离的泪水给占据。
可惜!此刻的泪水已不能给他带来分毫的同情。
“我说什么,那要问你做过什么!”
“南星!”师潇羽锐声喝道,“无凭无据的话,不可乱说!”
诚如吴希夷所言,很多事情,师潇羽并不知情;但也如杏娘预料的那样,这些事情,师潇羽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她只是不愿把一些没有得到确认的消息当成事实,尤其认识杏娘之后,她对流言的态度也越加谨慎。
“说!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害死兄弟’?我害死谁了?”
“那是你要我说的。”南星望了师潇羽一眼,然后高声道,“当年你和你兄弟一起出逃,可生死关头,你却抛弃了他。你嫌他伤得重,成了你的负累。所以你就狠心杀了他,还让他暴尸荒野。是你,害死了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你,害死了对你一直寄予厚望的师父;是你,害的吴六堂至今都无法以青牛堂定名!”
没想到,这最后一刀是空无剑剑主南星穿心而过。
沉默,更沉重更漫长的沉默笼罩在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馔之上。
这一顿饭菜应该是这一路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将尝不到比这更精致更可口的菜肴了。
不过,座下的几人之中,依然有两人觉得这一顿饭菜远不如昔日鼎丰楼灶台上热气腾腾的两三碟家常小菜来得更美味。
“你在胡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
吴一勺怒不可遏地大声重复着这个问题。
南星面无惧色,昂然道:“当年曲舵主千辛万苦找到了案上鬼的遗孀,是那妇人亲口告诉曲舵主的。”
对于南星的陈述,吴一勺难以置信;对于那个妇人的指控,他更是难以置信。
“我没有!我没有!”吴一勺连声否认,每一声他都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我没有抛弃他!更没有害死他!”
南星没有理会吴一勺声嘶力竭的置辩,“陈堂主得知了你的丑事后,当场怒火攻心,回去后没多久,就去了。”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南星微微低下了头,柔缓有度的语速和哀而不伤的语调,远比祁穆飞来得有人情味。
南星话音一落,吴一勺的泪水也跟着潸然落下:“师父,师父,师父——徒儿真的没有!师父——”
吴一勺颓然跌入椅中,掩面而泣,一时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听着他悲痛惨怛的哭声,看着他栗栗发抖的脊背,着实叫人动容,叫人难过。南星见此,也是于心不忍。
正当吴一勺声泪俱下呜咽不绝之时,祁穆飞整了整衣襟,缓步至吴一勺的另外一侧,在原本吴一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并有意向师潇羽这边靠近了些。师潇羽见他坐过来,本也不觉诧异,谁让吴一勺无意之中占了他的位子呢。不过祁穆飞稍后的举动,却让她有些惊诧不已。
祁穆飞一俟坐定,便旁若无人地抓过了师潇羽的右手——那只早已僵化地提不起来的右手,紧紧地按在掌心下,似在安抚对方,又似在把脉问安。
师潇羽虽无言语,但眉心微蹙的两个疙瘩强烈表达了她不愿领其情,也不喜欢对方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
对此,祁穆飞一笑置之。
方才诸人起身离席之时,只有师潇羽一人未有起身,祁穆飞便料到师潇羽身体有恙,那两条腿早已僵硬,就和她的双手一样——连拒绝都无法做到了。
眼下,他攥着她的手心,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注入她的体内。
当日在素问轩时,祁穆飞就已发现,自己的内力可以帮助师潇羽暂时逼退寒气并缓解其四肢僵硬的症状,只是他还不十分肯定自己的内力会不会催化毒素的扩散,所以他不敢妄动内力。
师潇羽虽不懂武功,但逐渐松泛的四肢不会不懂其中的缘故。
祁穆飞一面潜心运息,一面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吴一勺道:“你哭的再大声,他老人家也听不到了。”
“你眼下要做的就是立刻回九仙堂,坦白一切。”祁穆飞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
“至于虞四娘和夏秋冬,你不必急着去找他们,也不必去找曲副舵主,他不会见你,就算见了你,他也不会给你任何有用的线索。”祁穆飞道,“正如潇羽说的,他们不回来,是因为你没回去。眼下只要你能回去,只要你能堂堂正正地面对九仙堂的审问,相信不久他们自己就会回来了。”
“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吴门很多人都没了消息。所以后来鼎丰楼重建,九叔说,只要大伙儿肯回来,一切如旧。可惜,你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如今,十年过去了,零落在外的差不多都找到了,就剩你们几个了。吴老六一直守在百越春,不肯走,就是要等你们所有人回家。”
吴一勺怔然无语地望着眼前这一杯酒,忽然,他再次抱头痛哭起来,还发狂似的捶打自己的额头,其懊丧之情其羞惭之意,全付之于这一次接一次毫不手软的捶打之中。
泪水洗过他的面颊,洗去了他十年的尘垢,拳头捶在他的胸膛,唤醒了他沉睡的心跳。
看着这个泪流满面的老人,看着他原本平静的面庞在悔恨的泪水一下子老去了十年,祁穆飞忽然觉得自己这次“下手”确实重了点,或许真应该在动手之前给对方先喂一剂麻沸散的。他用右手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往席上在座之人瞥了一眼,无意间瞥见了和自己一样心不在焉的南星。
梅心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