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之中,除了祁穆飞之外,其余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移到了吴一勺身上,对此,默然无语的吴一勺浑然无觉。祁穆飞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不等吴一勺发声,他又继续说道:
“原来江南分舵的副舵主白天禄,现在是江北分舵的舵主。你也知道,白天禄和苏般若这两位副堂主乃是生死之交,都曾随着济南府的大刀关胜一起杀过金兵。苏般若死于金贼之手,白天禄岂能坐视,他毅然请命去了江北。在苏摩诃手下做了两年副舵主,后来苏摩诃苏舵主被召回九仙堂担任瑶钟堂堂主,白天禄就正式接替了苏舵主的位子,成了四大分舵之中——最不安分的一位舵主。”
对于自己给这位白舵主的评价,祁穆飞不禁哑然一笑,或许是为自己的唐突表示歉意,或许是为他的勇气表示佩服,抑或是为有心管束却总无可奈何的吴九爷表示一丝同情。
“瑶钟堂?”
吴一勺第一次听说,所以觉得有些陌生。这种因为自己长久缺席而造成的陌生感,于他,其实就是一种无可饶恕的彷徨与不安。不过,他很快便从这个名字中找到了那份熟悉感。
“哦,吴门九仙堂除吴六堂和吴九堂外,其他七大堂部的堂号都已经改了,瑶钟堂就是原来的吴七堂。”祁穆飞解释道,并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孙瑶钟孙堂主过世之后,九叔本来是想让他的孙子孙延枚继任的,可惜,孙延枚无志于此,接任两年便自请离去了。”
“你应该还记得他吧?”祁穆飞瞥了一眼吴一勺。
吴一勺没有抬头,也没有作答,嘴巴微张了一会,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不确定祁穆飞说的“他”是指谁,也不确定自己是应该记得还是不应该记得,还有,他也不敢在这几个人面前声称自己“记得”!
见对方神色紧张又谨慎,祁穆飞便也不待对方答话,道:“延枚从小无父无母,是和他祖父祖母一起过活的,孙堂主过世后,就剩他和祖母二人相依为命。延枚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可惜他祖母没什么福气。一直病痛缠身,连汤米都喂不进去,就这么拖了两年。去世之前,她告诉了延枚一个秘密,其实,那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延枚也早就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个金人。”
提到病痛二字,祁穆飞显得有些沉重与自责,虽然很多人都称他为起死回生的神医,但事实上他却要比起常人接触更多的死亡。作为一个大夫,死亡,无疑就是在宣告他的失败,也在嘲笑他的无能。
祁穆飞逼着自己吞了一口酒,说了这么多,他也确实渴了。抬眼看了席上诸位的反应,果然,那个秘密人人皆知,所以也就没有一个人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师潇羽身上略停了片刻。师潇羽没有察觉,左手支颐,而右手的食指却在茶杯的杯口慢慢地画着圈圈,看似有些心不在焉。
祁穆飞悄然转过视线,继续用他那不知痛痒不知甘苦的口吻说道:“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世,孙延枚离开了吴门。”
“九爷也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个真相,所以他说要走的时候,九叔没有挽留他,只召回了江北的苏摩诃苏舵主,让苏舵主跟他讲了一些江北的风土人情、河山形胜。之后,他就跟着白天禄去了江北。”
“可半路上,他竟不辞而别,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去会宁府找他生母去了,有人说他去了夏州,但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江北分舵到目前为止还一直在找他的下落。”
看来,吴希夷对这些晚辈,从来都是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
孙延枚是金人所出,这个秘密他也知道,吴门很多人也知道,不过九仙堂似乎从来都不怎么在意,反而以极尽宽容的怀抱接纳了他,吴希夷让他接任瑶钟堂堂主之位,更是给予了莫大的信任。
吴一勺侧头觑了祁穆飞一眼,然后又默然低下了头。
他觉得,祁穆飞是想借此告诉自己,九仙堂是宽仁而大度的,他们能厚待孙延枚这个不辞而别的敌国儿女,也一定能宽恕自己这个不辞而别的吴门“叛徒”!
但是,吴一勺终究还是无法直面在座者的目光。
“那江左分舵和江右分舵的两位舵主呢,我怎么听说曲舵主变成副舵主了?”吴一勺低头问道。
从祁穆飞开始陈述那些旧人旧事开始,他的头就一直这么低垂着,沉重地抬不起来。
祁穆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不太喜欢就这么被对方打断,略带一丝不豫的神色说道:“我们还是先来说说九仙堂其他几位堂主吧。您这次回去要着籍录名、恢复身份,这几位堂主你必然是要去亲自拜谒的。到时可别弄错了堂号和堂主。”
“哦——好——”吴一勺愕然点了点头,他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哪里让祁穆飞不悦了,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和以前一样的冷酷无情,一样的不可捉摸。
“原吴一堂堂主龙眉寿龙堂主依然健在,他还是吴一堂的堂主,不过吴一堂已经改成眉寿堂了。
原吴二堂堂主来一杯来堂主三年前告病,接替他的是他的兄长来一壶,吴二堂也在那之后改为了一杯堂。
原吴三堂堂主刘碧蚁刘堂主去世之后,吴三堂改名为了碧蚁堂。原来的江右分舵舵主曲三酉曾接任过一段时间,后来曲三酉称病请辞,九叔就将碧蚁堂堂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小侄女,也就是曲三白的小女儿曲玉露,而曲三酉则重新调回了江右分舵。
原吴四堂堂主崔凫花崔堂主去世之后,吴四堂改名为凫花堂,堂主之位由原来江左分舵千日圣千舵主的长女千日红来执掌。
原吴五堂堂主李琼香李堂主过世之后,吴五堂改名为了琼香堂。堂主之位由原来江右分舵副舵主鲁九剑的弟弟鲁忘忧来执掌。
原吴八堂堂主葛茅柴葛堂主过世之后,吴八堂改名为茅柴堂,他的妻子皇甫春接替了他的堂主之位。”
九仙堂除吴六堂和吴九堂外,其他七大堂皆以原堂主之名而易名,或彰其功,或悼其殁,或志其忠,或怀其恩,不管是出于何种用心,九仙堂都想以此哀荣来训喻后人,不忘先烈,传承遗志,坚守忠义,坚守吴门。
凭着这些用鲜血染就用忠魂铸就的堂号,吴一勺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发生在自己逃离之后的那场灾祸有多么惨烈,多么血腥,多么悲壮。很可惜,他当年没有看到,眼下,他只能在自己悔恨的泪水中看见那个可耻而怯懦的自己。
祁穆飞特意停顿了一下,以让对方整理一下信息,也让对方缓解一下情绪。
默然良久后,吴一勺才从他哽咽的喉咙间冒出一句话:“那——吴六堂呢?”
“吴六堂堂主是吴六爷。”
“吴六爷?”
这个人,吴一勺听着陌生,但听祁穆飞的称呼和语气,这位吴六爷应该颇得人望,竟能得祁穆飞这般郑重的敬称。不过,惊讶之余,他还稍稍有些失望——怎么不是他?
祁穆飞没有解答吴一勺的疑问,师潇羽本想插话作答,不过祁穆飞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至于吴九堂——九叔最近不在,所以多是蒙泉在主持,你回去后可以找这位蒙十二丈帮忙,有他在,其他堂主应该不会过分为难你。”
祁穆飞特意在“应该”二字上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后又在“为难”二字处留了一个并不过分的浅笑。然而,坐在吴一勺另一边的师潇羽却觉得他今天的话实在有些过分。
“呃——是,我知道了。就算他们要为难我,也没关系,这本就是我应该受的。”吴一勺带着几分悔疚几分感激,低声言道。他本想用这样的声音来表达他的决心和勇气,然,祁穆飞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你要知道,这几位堂主,大多都是那年变故之后提上来的,若说他们对金人之恨以千计,那他们对叛徒之恨则是以万计。你就真的不怕?”
“一勺叔不是叛徒!九叔都没有这么说过他,你凭什么这么说!”
祁穆飞今晚的话几乎每一句都不那么悦耳,也不那么顺耳,还尽往对方最狼狈最难堪的地方说去,师潇羽并非不懂得祁穆飞说这话的用意,但是她实在不愿意看到祁穆飞一边咄咄逼人一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实在无法忍受吴一勺被人逼到墙角却还不作任何反抗,甚至连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尽管她也恨吴一勺曾经的背叛,但拿着那些心酸而苦涩的陈年往事来揭对方的疮疤戳对方的痛脚,她终究还是不习惯也不忍心,看着吴一勺深深低下去的头颅和他那时不时抽搐的肢体,她霍地奋然而起,胸口那股子不平之忿顿时冲口而出。
其声音之洪亮,其声音之豪壮,远胜在座两位男人,只是其此番举止来得莽撞来得突兀了些,连吴一勺也是蓦地一惊,暗暗慨叹道:这丫头原来还是那个丫头,性子脾气真是一点都没改!
“夫人,莫要动怒,我收回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字就是。”祁穆飞微微一笑,躬身致意,请师潇羽重新坐了下来,冷漠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温和的歉意,尽管诚意不足,但总归是缓和了席上略显紧张而肃穆的氛围。
为示诚意,祁穆飞自罚一杯,并亲自为吴一勺倒了一杯酒,敬道:“一勺师傅,酒凉了就不好喝了!这十年陈的洞庭春色酒,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得到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的。就算是吴门的人,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品鉴出它好在哪里。难得你会品,就陪我多喝几杯吧。”
“如今九仙堂的人啊酒量都大不如前了,有妻室的就更不济了。哎,终究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位通情达理又宽厚大度的好夫人。”
对于祁穆飞如此直白而露骨的赞词,竹茹和南星相对一笑,而师潇羽呢,嗤之以鼻。
吴一勺局促不安地提杯在手,却迟迟未饮下。夹在二人中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劝解的话,又唯恐这二人因自己而闹出什么不愉快,故而置下酒杯,左右一揖,不无歉意地说道:“多谢祁爷,多谢祁夫人。我这个吴门罪人,当不得二位为我如此费心。”
“一勺叔,你不要这样说你自己。这些年,九仙堂并未对你定罪,这次九叔来,也特准你回吴门,这就说明他还是相信你的。他是吴门门主,吴门里不论是堂主还是舵主都得听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既相信你,别人不敢说什么,你且放心回去。”
“夫人此言差矣,九仙堂可不是九叔的一言堂。他的罪名,九叔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的。”祁穆飞又道,“还有九叔这次特准他回吴门,是有前提的,必须得把其余几位找到才行。夫人,你是清楚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吴门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他就能找到?所以,九叔的意思,根本就不是特准他回吴门,而是恰恰相反……”
师潇羽无法否认祁穆飞的话,却又不想就这么承认对方,“哼,曲三酉找不到,不代表一勺叔也找不到!”
“何以见得?”
“无何!来日自见分晓!”
两个人相对而视,却互不相让,颇有点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梅心冻